12、鍋盔

　　白貴下跪行禮，徐秀才沒有阻攔，這禮他受得起，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古代的師生關(guān)系遠(yuǎn)超現(xiàn)代，是真正門生，一榮俱榮，一辱俱辱。

　　俗諺語：“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師父?！?p>　　不過還未等白貴行禮的時候，徐秀才輕咳一聲，指了指掛在墻上的孔子畫像，“《禮記》中說“‘禮儀之始，在于正榮體，齊顏色，順辭令。’你先收拾一下，然后祭拜至圣先師，再拜為師。不可亂序?！?p>　　白貴恍然，儒家對于禮的重視是要求極為嚴(yán)格的，他內(nèi)心同時欣喜，先祭拜孔子畫像，這意味著徐秀才將他收入門墻，和先前交納束脩，維持的師生關(guān)系不同，這可是真正的師生！

　　他整了整衣服，眼睛余光掃到后面，看著身后的辮子頗為礙眼。

　　所謂衣冠，已經(jīng)淪喪。

　　但現(xiàn)在不是他考慮這個的時候。

　　整理衣冠，并不意味著現(xiàn)在的外表邋遢、不潔，而是表示莊重，對至圣先師的尊重。

　　孔夫子該不該敬？

　　絕對是該的。

　　如果沒有孔夫子，那么如他一樣的賤民哪能入得了學(xué)，讀得了詩書？！

　　英吉利和法蘭西等一系列歐洲國家，現(xiàn)在可都還是雙軌制教學(xué)。什么是雙軌制教學(xué)，例如英吉利的雙軌制，一軌是專門為貴族和資產(chǎn)階級設(shè)立的，自上而下的，從大學(xué)到初中，進(jìn)入的都是好學(xué)校（文法學(xué)校），而另外一軌則是為普通賤民設(shè)立的，從小學(xué)到中等職業(yè)學(xué)校。

　　簡單來說，用現(xiàn)代教育來比喻，就是賤民的孩子在上完初中后，只能去上中專、技校，而貴族和資本家的兒子則直接去私立高中讀書，賤民是沒有資格接受大學(xué)教育的！

　　1933年，英國頒布《哈多報告》，雙軌制趨于合流，平民子弟才可進(jìn)入文法學(xué)校，有機會接受大學(xué)教育。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自孔夫子開始私教肇始，打破周朝官學(xué)只教貴族的局面后，貧民子弟也可以讀書做官，也可以成為士，這就是至圣先師的偉大。

　　白貴按照徐秀才的吩咐給孔子畫像跪拜叩首九次，轉(zhuǎn)而給徐秀才叩首三次。

　　如此，師徒大禮才成。

　　徐秀才撫摸著跪在地上少年光潔的額頭，眸光柔和，從口袋里又摸出幾顆大紅棗，遞給了白貴，“去吧，去吧?！?p>　　白貴抱著黑漆木板，對著徐秀才深深一躬，從寢室離開。

　　……

　　《論語集注》中記載：“朝為饔（yong），夕為飧(sun)?！?p>　　古人和現(xiàn)代人一日三餐不同，普通平民一天只吃兩頓飯，只有王公貴族一天才吃三頓飯，甚至吃五頓飯，有午飯、宵夜和晚飯。但到了清末的時候，漸漸開始吃三頓飯。

　　學(xué)堂下了早堂之后，一般而言，大部分學(xué)生都是回家吃午飯的，他們大多只有七八歲，年紀(jì)尚幼，沒有能力自己做飯，而且白鹿村祠堂位于村中心，距離各家各戶也并不遙遠(yuǎn)，回家吃午飯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

　　白貴沒有回去。

　　他爹是鰥夫，雖然有時生灶做飯，但因食材所限和手藝因素，做出來的飯菜難以下嚼。所以大多時候都是鹿家灶上做飯，白友德和劉謀兒等長工和廚娘一同吃喝，東家自不會與仆人吃的一樣。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鹿家廚娘一直對白貴橫眉冷眼，頤指氣使，說著諷刺的難聽話，久而久之，白貴就對灶上有些敬而遠(yuǎn)之了。

　　所以一般都是他自己生火做飯。

　　入學(xué)之后，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也將陣地轉(zhuǎn)移到了學(xué)堂。

　　“周兄?！卑踪F將自己讀書的家當(dāng)重新放回學(xué)堂的書桌上，然后邁著步子，走到祠堂門房，對著正在煮飯的周元客氣的打了聲招呼。

　　周元是鄰村的，只能在門房這煮飯吃。

　　“可是背完了？”

　　“先生有說什么，你也是太急切了，半闕千字文可是有五百個字，你默寫不熟悉，可就讓先生討厭了?！?p>　　周元扶著玳瑁眼鏡，略微嘆了口氣。

　　他搖了搖頭，惶急的將鍋里煮的干餅?zāi)昧顺鰜怼?p>　　蒸的燙乎的鍋盔配上一小碟醬菜，他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你趁熱用吧，里面的水額已經(jīng)燒開了?！敝茉阂Я艘淮髩K餅子，含糊不清的說道：“讓你和額用一個灶就行了，你做飯一次，我做飯一次，這樣間隔做飯，一天能省下不少時間?！?p>　　“你看這乾縣鍋盔多香?！?p>　　周元又咬了一口。

　　“周兄，不一樣的，額帶的飯菜都是窩窩頭，雜糧饅頭，跟你這不能比，跟你一個灶，這是占你便宜，旁人聽到是要笑話的?！?p>　　白貴邊說，邊從門房角落將自己前些日子剩下的窩窩頭取出，放在了蒸籠上。

　　乾縣鍋盔散發(fā)著白面的香味。

　　他吞了口唾沫，對周元說道：“先生今給額教了剩下的后半闕，看來這一關(guān)額是過了?！?p>　　“啥？”

　　“你默出了千字文的上半闕？”周元大吃一驚，這幾日白貴也趁著午飯的時間，向他請教過一些，他斷定白貴這次太過倉促，是不可能將上半闕全部默下的。

　　可結(jié)果，出于他的意料。

　　他的神態(tài)熱絡(luò)了許多，先前他好心讓白貴和他共同搭一個灶，是存著省時間的想法，但是心里未嘗沒有一些嫌棄。

　　現(xiàn)在，白貴的表現(xiàn)讓他有些刮目相看。

　　身份地位的差距，讓兩人無形間的距離縮短了一些。

　　長工、佃戶家的兒子有資格和他同坐一席嗎？

　　沒有！

　　他是懷著施舍的意味。

　　但是一個學(xué)習(xí)刻苦、天資聰穎的同門有資格和他共坐一席嗎，毫無懷疑，有！

　　“吃菜！”

　　他推了一下盛著醬菜的小壇子。

　　醬菜是用白蘿卜。胡蘿卜等切成細(xì)丁狀，混著辣椒醬拌成的。也是乾縣做的醬菜，是最適合搭配乾縣鍋盔一起食用。

　　白貴這次沒有推拒，用筷子夾了一筷子。

　　鹽味濃郁，吃了回甘。

　　只不過他也只是夾了幾口，就停止了，然后大口吞咽自己的窩窩頭。

　　這醬菜夾多了，遭主人家嫌棄，可要是不夾，就是不給周元面子。有了徐秀才弟子這一身份，白貴才夾了幾筷子。

　　這……代表著接納，他們可以做朋友了。

　　龍不與蛇居。

　　很現(xiàn)實，也很殘酷。

　　窩窩頭是用苞谷磣混著面做成的。

　　現(xiàn)代人吃窩窩頭都加了白糖，用的也是白面。不過白貴吃的窩窩頭里面摻著的面粉，是未曾脫殼的麥子，然后用石碾碾的，既干又澀。

　　他吃了兩個窩窩頭，就吃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