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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灑滿明村河

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十五章)

蒲公英灑滿明村河 明青蘿 4075 2021-10-28 08:08:00

  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十五章)

  明青蘿

  我當(dāng)時自然明白不了懵眼爺爺話里的深意,只是覺得自己長大了自然就能踩這水車了。不過,我卻是遺傳了奶奶的恐高癥,一站上那水車,眼睛就開始迷離,頭腦也跟著發(fā)昏,雙腳更是使勁亂晃,絲毫跟不上水車輪盤緩緩轉(zhuǎn)動的腳步。聽見我掉進水里的嘩啦聲響,還有四周爆發(fā)的哄笑聲,懵眼爺爺也跟著哈哈大笑了起來,還不忘打趣我一番,老懂,老懂,村里獨無雙;飛毛腿樹可上,墳敢鉆,就是不敢往水車上攀;頭腦昏沉,心里慌張,一上水車腿腳僵;眼高手低看老懂,水車面前一老憨,掉進水坑大家歡。

  除了踩水車懵眼爺爺是村里的一絕外,摘花生,懵眼爺爺也是當(dāng)仁不讓第一人。搬一個矮凳子,旁邊堆放好了如小山一樣的花生苗,懵眼爺爺往那里一坐,雙手翻飛,摘下來的花生不一會兒就裝滿了一籮筐,而且摘得一干二凈,花生苗上沒有一顆遺漏的花生。再看看坐在他旁邊的我,一簸箕都還沒裝滿,雙手還在掰著三顆仁的花生往嘴巴里塞。這個時候,懵眼爺爺照例要給我們來一段,我乃常山趙子龍,誰敢來上前送死;或者來一段秦瓊賣馬,程咬金三板斧;或者來一段斑鳩調(diào),這是我們故鄉(xiāng)廣泛傳唱、年代久遠的民謠,旋律優(yōu)美,婉轉(zhuǎn)動聽,恰似百靈鳥的歡唱,時時回蕩在故鄉(xiāng)的山水田野間:

  春天馬格叫(呀哈咳),春天斑鳩叫(呀哈咳),斑鳩(里格)叫(咧)起,實在(里格)叫得好(哇—呀—子喲)。

  你在那邊叫(喲哈咳),我在這邊聽(呀哈咳),斑鳩(里格)叫(咧)起,嘰里古嚕古嚕嘰里叫得(那個)桃花開(喲哈咳),叫得(那個)桃花笑(喲哈咳),桃子(那個)花兒開,實在(里格)真漂亮(哇—呀—子喲)。

  春天馬格叫(呀哈咳)。春天杜鵑叫(呀哈咳),杜鵑(里格)叫(咧)起,實在(里格)叫得好(哇—呀—子喲)。

  你在山上叫(喲哈咳),我在山下聽(呀哈咳),杜鵑(里格)叫(咧)起,咕咕咕咕咕咕咕里叫得(那個)茶山青(喲哈咳),叫得(那個)杜鵑花兒開(喲哈咳),杜鵑(那個)花兒開,實在(里格)真漂亮(哇—呀—子喲)。

  春天馬格叫(呀哈咳),春天哈蟆叫(呀哈咳),蛤?。ɡ锔瘢┙校ㄟ郑┢?,實在(里格)真熱鬧(哇—呀—子喲)。

  叫得蝴蝶滿園飛(喲哈咳),叫得蜜蜂采花來(呀哈咳),蛤?。ɡ锔瘢┙校ㄟ郑┢?,哥咯國國國國哥咯叫得那邊下田忙(喲哈咳),叫得這邊忙插秧(喲哈咳),蛤蟆(那個)叫(咧)起,叫得(里格)真熱鬧(哇—呀—子喲)。

  懵眼爺爺一邊唱,還一邊模仿那鳥叫聲,馬格(麻雀)、斑鳩、杜鵑、哈蟆、野鴨、喜鵲、烏鴉,等等,各色各樣的鳥叫聲,不管我聽過的,還是沒有聽過的,惟妙惟肖,就像是百鳥開會似的,我們就包圍在這種百鳥林中。

  懵眼爺爺兄弟家的花生摘完了,他便大喊大叫著,老懂,老懂,過來牽我過去。于是,懵眼爺爺便坐在了我家的花生小山間,那花生也隨著懵眼爺爺?shù)恼f唱聲,乖乖地落到了籮筐里。做這些的時候,懵眼爺爺是不肯留下來吃飯的,按照約定的時間,我每天準(zhǔn)時去接他過來,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就準(zhǔn)時把他送回去,下午再接過來,黃昏時再準(zhǔn)時送回去。我們都知道懵眼爺爺?shù)钠?,我們都十分體諒和尊重他的決定,從不勉強他留下來吃飯。整整一個暑假,他都是這樣地來來去去,這家摘完了就去那一家,直到最后一家摘完為止。當(dāng)然,也不是每家人都需要懵眼爺爺去幫忙,大多數(shù)人家等懵眼爺爺過來時都已經(jīng)摘完了,只有我家、朱亮家、阿明家、阿成家,家里勞力少,盡是些貪玩的半大小子。還有左撇子(因為右手被砸斷了,只能用左手,我們村里都叫他左撇子)、單腳佬、尿桶、聾耳等這幾家,大家都摘完了,我們這些人家里的花生還堆成山,堆在底下的花生都發(fā)芽了。懵眼爺爺便會一家一家的幫忙過去,仿佛約定好了似的,不用誰來請,也不用說什么感謝,就像是做自家的事一樣自然,我們也像是自家人在干活一樣理所當(dāng)然。

  這么多年來,我記得懵眼爺爺只在我家里吃過兩次飯。一次是我考上大學(xué)那一年,那一天我們一伙人正在客廳里摘花生,懵眼爺爺坐在最中間,我們一邊雙手翻飛地摘著花生,一邊聚精會神地聽懵眼爺爺唱山歌。

  情哥哥你趕圩走得急耶,小妹妹我村頭望眼穿;說好帶我去盧鎮(zhèn)買紅頭繩,你一人跑去深巷喝米酒;米酒沖水也會醉,怕你跌到路邊沒人扶;寡婦釀酒格外香,喝多了會淹死在泮水田;太陽落山烏漆黑,散圩散場快快轉(zhuǎn);雞鴨豬狗爭進籠,情哥哥還在半路中;......

  這時,父親騎著自行車回來了,人還沒進家門,聲音就傳了進來。老懂,老懂,錄取通知書到了,就是你要去的大草原。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懵眼爺爺就呼啦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叫著,明德老師,明德老師,給我看看,給我看看,這是我看到的第一張大學(xué)通知書。確實,這是懵眼爺爺看到的第一張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村里的大學(xué)生自然不止我一個,但懵眼爺爺最關(guān)心關(guān)注的大學(xué)生,我絕對算是第一個,有幸我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能在第一時間交到懵眼爺爺?shù)氖稚?。懵眼爺爺接過通知書,來來回回摩挲了好幾遍,又把它放在鼻子前,使勁地嗅了好一會兒,才雙手捧著叫我接過去,說,老懂,我聞到了一股書香味,老輩人說,古風(fēng)談父老,遺俗重書香。然后他又朝著我父親站立的方向,說道,明德老師,你算是書香不斷代代傳嘍,好事,大事,喜事,今天中午我要在你家喝一杯。幾碗農(nóng)家小菜,一疊現(xiàn)炸花生米,一瓶盧鎮(zhèn)米酒佳釀,我第一次與懵眼爺爺碰杯。從他緊閉的雙眸里,我卻窺見了時光的深邃無邊,歲月的幽靜美好,書本的歷久彌香。

  懵眼爺爺在我家吃的第二餐飯,也是最后一餐。那一年秋天,已經(jīng)七十五歲高齡的懵眼爺爺忽然像個七八歲的孩童一般,吵鬧著侄子、侄孫要帶他去各地轉(zhuǎn)轉(zhuǎn)。先是在村里各個角落轉(zhuǎn)了一圈,在河邊傾聽了一回嘩嘩流淌的河水聲,在村里那棵千年大榕樹下講了兩個小時的傳說故事,還興致勃勃地唱了一個多小時山歌,連村里的幾個小媳婦都忍不住跟懵眼爺爺對唱了幾遍山歌,坐在摩托車上趕了趟盧鎮(zhèn)圩,細細品味了一番盧鎮(zhèn)深巷處的米酒。趕完盧鎮(zhèn)圩的第三天,懵眼爺爺鬧著要來我家吃午飯。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父親在家休息,風(fēng)燭殘年的懵眼爺爺和我父親這個馬上就要退休的半老頭子,兩個人一壺茶,半瓶盧鎮(zhèn)米酒,照例是幾碗農(nóng)家小菜,嘮嘮叨叨,慢飲細品,一餐午飯從中午一點半開始,一直吃到下午將近五點。深秋的日子格外短,我父親將懵眼爺爺送回家門的時候,無邊的夜幕已經(jīng)遮蓋住了整個村莊。冰冷的秋風(fēng)吹過,腳下盡是厚厚的落葉。

  當(dāng)天晚上,懵眼爺爺興致還很高,跟侄子、侄孫們又閑談了一個多小時,也沒吃晚飯,便上床休息了。第二天早上,侄孫去叫他起床時,才發(fā)現(xiàn)懵眼爺爺已經(jīng)安詳?shù)仉x開了這個塵世。他靜靜地仰臥著,一臉的安詳,嘴角還有笑意,緊閉著一輩子都沒有睜開的雙眼,像一個鬧累了的嬰兒,恬恬酣睡在了母親溫暖的懷里。

  村里人都說,懵眼爺爺是知道自己要離開的日子,他提前跟大家一一告別過了,這是好事,臨走之前能提前作個告別,不留遺憾,多好,多惹人羨慕。后來,父親告訴我,那天他們兩個老頭子談?wù)撟疃嗟倪€是讀書這件事,還有就是關(guān)于我的話題。懵眼爺爺說,他本來是想親口叮囑一番,但我讀書沒回來,就請明德老師轉(zhuǎn)述給我聽。懵眼爺爺說,讀書是最重要的事,不一定要考多好的大學(xué),也不一定要靠書本來求活,但心中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少了墨水,不能少了書香,家中有糧心中不慌,只要能聞見書香,這世界就不再孤獨黑暗。

  懵眼爺爺?shù)脑捠侵晾砻?,其實他不叮囑我,我也早已?jīng)有了體悟。我們村的一個文盲,一個睜眼瞎的天生懵眼,竟然是我們村最能說故事的先生,肚子里有的是墨水,很多時候,我都驚嘆造物主的神奇?zhèn)ゴ?,感慨宿命的神秘莫測。

  懵眼爺爺?shù)囊簧m然清苦,卻不孤獨,他豁達大度,樂于助人,受人尊敬,甚至惹人羨慕。大概是我故鄉(xiāng)的人天生善良,或者說是天生愚昧安于天命,不管生活好還是人生凄苦,一句命中注定便了事,既不眼紅也不蔑視他人,各安其份、各承天命的忙忙碌碌地活著。時代的灰塵落到懵眼爺爺身上,也就沒有了不可承受之痛,兄弟姐妹們也得以一如既往地照料他的生活,全村的人也一如既往地圍住懵眼爺爺,聽他信口拈來,口若懸河地談吐天地萬物,揮斥萬年風(fēng)云。在那秋風(fēng)勁吹葉落歸根的深夜里,懵眼爺爺無疾而終,除了那些故事在我們村里循環(huán)反復(fù),代代流傳外,與他有關(guān)的一切都融入了黑暗,隨風(fēng)而去。

  比懵眼爺爺小了整整一代人的那個瞎子,村里人也叫他懵眼,不過,我叫他懵眼叔叔,他是我們明氏的本家叔叔,是大旱之年喝敵敵畏自殺的那個阿英婆的小孫子。

  懵眼叔叔跟著老娘阿秀婆生活。他大哥明大樹對懵眼弟弟則不怎么搭理,看不出大樹伯伯對這個懵眼弟弟是愛是恨。阿秀婆對自己狠,對兒女卻柔弱心腸,一直把懵眼兒子當(dāng)作心頭肉來疼,吃穿用度,只要懵眼兒子開了口,再難辦的也要想方設(shè)法辦好。為此,阿秀婆跟大兒子和大兒媳鬧了不少矛盾,干了幾次架,驚天動地的,把我們?nèi)宓娜硕冀o吸引了過去。我記得特別清楚,我那時候才六七歲,從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中鉆了進去,站在大樹伯伯面前,仰起頭看著這個經(jīng)常死板著一張臉一語不發(fā)的高大男人,大聲吆喝著,懵眼爺爺?shù)纳礁璩煤茫ㄏ铲o尾巴長,紅毛蛋蛋叫聲娘;花喜鵲尾巴長,吃蟲喝水叫聲娘;花喜鵲尾巴長,能飛能跳忘了娘;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我學(xué)著懵眼爺爺?shù)纳ひ?,一遍歌謠還沒唱完,人群中就爆發(fā)了一陣哄笑。我奶奶在人群中大聲喊我,老懂,老懂,你搗什么亂,快出來,跟我回家去。大家的哄笑聲還沒停下,噼啪的巴掌聲便響徹了全場。我摸了摸自己的臉蛋,臉上什么感覺也沒有,再抬頭一看,原來是大樹伯伯把他的巴掌扇在了自己媳婦的臉上。婆媳之間的這場爭吵,在我的惡作劇般的歌謠面前戛然而止。我們村里向來是看不起打自己媳婦的男人的,大樹伯伯這輩子恐怕也就出手過這一次,聽大人們說這一巴掌之后,兩口子大半年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每次見到我,大樹伯伯的媳婦還是原先那副模樣,嘴角含笑,連珠炮似的打戲著我,老懂,老懂,又干什么壞事了,沒挨你奶奶罵了?說著,手上有什么好吃的,梨啊、桃啊、黃瓜、甜瓜、西紅柿、紅薯什么的,照例往我手里塞。大樹伯伯還是那副老樣子,死板著臉,一語不發(fā),不過有一次在聽懵眼爺爺說故事時,大樹伯伯發(fā)了一支煙給懵眼爺爺后,難得露出了一次微笑,還摸了摸我的小腦瓜,說,懵眼說的故事精彩吧,還挺機靈的,能學(xué)到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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