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二十七章）
明青蘿
八、篾匠
在我們明村，日常生活中所見最多，使用最廣泛的，毫無疑問是竹類產(chǎn)品。遠(yuǎn)遠(yuǎn)的，菜園里的圍欄，各種蔬菜瓜果藤蔓攀爬的依靠，房子四周圍成的籬笆，院子里的籮筐、糞箕、籃子、篩子、扁擔(dān)、挑桿、晾衣桿，廚房下的菜籃子、托盤、洗菜筐，房間里的椅子、凳子、簡易床，甚至奶奶用來嚇唬我們的鞭子，都是用竹子做成的。古人說，食可以無肉，居不可以無竹，沒了竹子的存在，大概我們明村幾千年的耕種生產(chǎn)和鄉(xiāng)野生活就無法延續(xù)。要把一棵棵挺拔堅韌的竹子，隨心所欲地變成各種生產(chǎn)生活用具，這可不是簡單的活，那是一門技藝，而且是為數(shù)不多的人才能掌握的高超技巧。
因此，我很小的時候就認(rèn)識了我們明村最有名的篾匠師傅，他的大名甚至在十里八鄉(xiāng)傳唱，無人不知。他大名叫明巧生，至于是靈巧的巧還是木橋的橋，我一直沒有搞清楚，如果按照鄉(xiāng)野里的見識和經(jīng)驗來推斷，應(yīng)該是木橋的可能性更大，在人世奔波往來間，我就見識過不少叫橋生的男子，叫巧生的男子倒是沒有見過，不過，因為從小見識了他如此巧奪天工的手藝，我便固執(zhí)地以為，應(yīng)該叫他巧生叔。
巧生叔家與我家隔著一片池塘，直線距離不超過三百米，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來繞去就有五六百米遠(yuǎn)了。站在我家門口，眼前四口池塘方方正正地排在一起，東邊兩口，西邊兩口，東邊的兩口池塘比西邊的要大上許多。東西池塘之間是一條縱貫?zāi)媳钡泥l(xiāng)間大道，其實這條泥沙路也不大，大概五米寬的樣子。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些奇怪，干嘛把這四口池塘弄成棋盤上四個排列整齊的方形格子，還要在中間留一條道路。把它挖開，不是可以把池塘擴大許多，將它們并成一個大池塘嗎?我的疑問直到這四口池塘完全消失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也沒有得到答案。圍繞四口池塘生長的，是一簇簇青翠碧綠的竹子，有泥竹，有黃竹，微風(fēng)吹過，便發(fā)出一陣陣清脆的嘎吱聲。我家座北朝南，雖然翠竹環(huán)繞，陽光卻依舊燦爛。巧生叔家座南朝北，屋后是一座孤兀陡峭的高山，房前是翠竹撲面，水波蕩漾，一年四季難得看見陽光照進(jìn)屋子，倒是那呼呼直響的西北風(fēng)年年如約而至，灌了個滿屋滿堂。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陽光不足，從我懂得察言觀色起，就發(fā)現(xiàn)巧生叔的臉與其他人有些不同，在俊秀溫潤中泛著一層慘白。巧生叔的樣子與女子很有些相似，不僅動作輕柔舒緩，連說話也輕聲慢語，不僅聲量小，話語也少，半天下來，只聽見他編制籮筐的沙沙聲，卻聽不見他口中發(fā)出半句聲響。
每隔兩三年左右，我們就要請巧生叔來我們家里忙上幾天。破了的籮筐、糞箕、竹籃、曬搭扔了可惜，買新的價格太貴，自己沒有能力修補，這種精密的手藝活，只有巧生叔才能搞定。說定好了日子，一早巧生叔便過來，肩上背著一個尼龍布做的袋子，里面最重要的工具就是一把鋒利的大砍刀，當(dāng)然這是我這樣稱呼，其他人都是很專業(yè)的叫作篾刀。這是巧生叔最重要的吃飯家伙，他寶貝得很，沒有任何人可以動他的這個寶貝。除了這個大砍刀，就是幾個戴在手指上像戒指一樣的鐵箍子，這是保護(hù)手指用的，是用竹條編制物件必備的東西。剩下的就是幾塊布匹一樣的東西了，一塊墊在膝蓋上，一塊掛在脖子上，就像我奶奶煮飯時穿著的圍裙一樣，這些都是防護(hù)類的東西。拿在手上的，無非是尺子、鋸子、磨刀石之類的平常玩意，引不起我們小孩子的興趣。
巧生叔到了我家院門外，照例是脆生生地叫著，明德老師，明德老師?？匆娛俏乙涣餆熍芰顺鰜恚缮迥樕隙褲M了笑容，一邊老懂、老懂的叫著，一邊從口袋里把糖果抓了出來。這是父親給我掙來的福利，因為對知識和先生的敬重，在明村，不管我走到哪，哪怕是我家請求人家?guī)兔Γ覀兠鞔宓母咐相l(xiāng)親們都不會忘了抓上一把糖果，沒有糖果就抓一把家里的花生、炒豆子，滿臉笑意地塞到我衣服口袋里。巧生叔謙讓著在桌邊坐下，有些拘謹(jǐn)?shù)爻灾绮停吹酵肜锏娜齻€雞蛋，硬是要分一個出來。奶奶很是大聲地勸著，說，一個大男人還吃不了三個雞蛋？你不要扭扭捏捏了，吃了就是。這個時候，巧生叔的臉漲得有些通紅，一改往日柔柔順順的脾氣，硬是把一個雞蛋塞到了我的碗里，然后才故意大聲地吃了起來，難得一次地開口，夸贊起我奶奶的廚藝來。
巧生叔去別的人家里修補和編制竹器是不會參與竹子采購的，要買什么竹子，該買多少，他是不管的，全有主人家決定，有多少竹子他就干多少活，從不會多說一句話，至于材料夠不夠，還是多余浪費，這些就不是他巧生篾匠該管的事情了。不過，在明德老師家不同，他會很細(xì)致全面的詢問要編制哪些東西，要修補的東西他會一一檢視一番，然后還親自陪同我父親去盧鎮(zhèn)竹子行選購竹子，幫我們一起扛回家里，第二天才正式開始做工。第一天的采購，要到十五里之外的盧鎮(zhèn)，還要手提肩扛，其實這是最累的，巧生叔不僅堅持要一同前往，還不算這一天的工錢，用他的話來說，他的篾刀還沒有出鞘，就不能算開工。古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此話既然能傳誦千古，當(dāng)然有它的現(xiàn)實意義。我父親是有名的教書先生，他的注意和智慧都在課堂和學(xué)生身上，所以關(guān)于這些籮筐、竹子之類的事情，他大概是一竅不通，巧生叔便堅持要在自己的專長上回饋一次自己當(dāng)年的啟蒙老師。
別看巧生叔瘦瘦柔柔的一副女孩兒模樣，走起路來卻虎虎生風(fēng)，我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的腳步。這個時候，巧生叔難得的開心和風(fēng)趣起來，看到路邊的花草還會采摘下幾朵，有時別在衣服上，有時拋在我的頭頂上，有時揉碎了，一口氣吹向空中，眼睛里閃著明亮的光，看著那些花瓣在空中飛揚，最后跌落在溪水里隨波逐流而去。我就是在這條通向盧鎮(zhèn)的崎嶇山路上認(rèn)識的蒲公英。巧生叔摘下一朵像是小花傘的野花，在我面前晃了幾晃，然后對著我的臉使勁一吹，一片片棉花狀的飛絮飄了過來，劈頭蓋臉地貼在我頭上、臉上，滑滑的，柔柔的，有種暖暖的、麻酥酥的感覺。巧生叔看到我一臉陶醉的樣子，大聲問我，都說你是老懂，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你猜猜，這種野花叫什么？我睜大雙眼，愣愣地看著巧生叔手上旋轉(zhuǎn)著的小花傘，只要有一絲兒微風(fēng)吹過，它們就要四散而去，飄散到山坡各處?？吹轿亿に伎嘞氲臉幼?，巧生叔嘴里輕輕哼唱起歌謠:蒲公英呀蒲公英，春天細(xì)雨泥土中，不聲不響扎下根；
蒲公英呀蒲公英，明村河邊落繽紛，思茅坪里好藏身；
蒲公英呀蒲公英，彼岸花開無知音，佛光寺前照燭燈；
蒲公英呀蒲公英，三生石上牽紅繩，花開花落萬壽宮；
蒲公英呀蒲公英，身似花傘不能撐，秋風(fēng)吹落秋雨淋；
蒲公英呀蒲公英，無邊曠野似繁星，來去無影不留痕；蒲公英呀蒲公英，冰天雪地田壟中，九天仙女落埃塵；
蒲公英呀蒲公英，春花散盡迎隆冬，生死相依枯與榮；蒲公英呀蒲公英，七彩花傘腳無根，山高水長子與孫；
蒲公英呀蒲公英，春花夏葉秋與冬，年年明村度光陰；
蒲公英呀蒲公英，花開傘落悄無聲，風(fēng)卷云舒心不空；
蒲公英呀蒲公英，荒郊四野過一生，聚合離散風(fēng)雨中。
這就是蒲公英，小時候關(guān)于蒲公英的歌謠我聽了許多，在懵眼爺爺?shù)目谥?，關(guān)于蒲公英的故事和歌謠無數(shù)，誰能想到，從牙牙學(xué)語時就耳熟能詳，跟我這么親近的朋友，我竟然在六歲之時才在那條崎嶇蜿蜒的山道上，因為巧生叔的吟唱才認(rèn)得它的真面目。
巧生叔的嗓音柔柔的，聽在耳朵里，竟然飄散有泥土的芳香氣味。我手上抓了一把蒲公英，一邊奔跑，一邊揮舞，那小花傘便散落了一地，在山路旁，在灌木中，在溪水里。巧生叔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落在我后面了，他柔柔的嗓音變得低沉卻高亢起來，在山野里回響，擊打在心坎上，我竟有了驚恐和憂傷的感觸。
過了盧鎮(zhèn)河就是千年盧鎮(zhèn)了，那時盧鎮(zhèn)河上只有一座木橋，沒有車來車往，只有跌跌撞撞的人影熙熙攘攘南北穿梭不停。期間夾雜著木制獨輪車，老遠(yuǎn)就開始吱呀吱呀地叫個不停，難得看見一輛自行車飄然而來，幾乎會吞噬掉盧鎮(zhèn)數(shù)萬趕集人的目光。北岸木橋下的河邊是一溜的小吃攤子，攤子雖多，但小吃品種卻不多，無非是水煮花生、蒸燙皮、包子饅頭花卷、豆?jié){豆腐腦，最多也最受人歡迎的自然是盧鎮(zhèn)遠(yuǎn)近聞名的碗仔糕和炸油條。其實碗仔糕就是炸米果，用一把圓圓的小鐵勺子，將磨好的米漿放進(jìn)油鍋里，一會兒一個個圓圓鼓鼓的炸米果就在油鍋里翻滾飄蕩。對這些五花八門的玩意，我都不感興趣，我唯一的最愛就是那金燦燦的炸油條，正從熱氣騰騰的油鍋里撈上來，口水禁不住流了一地。巧生叔最討厭人家吃油條了，不知道他從哪里聽來的說什么炸油條會加入很多的明礬，吃了會手腳僵硬，頭腦木楞。還說，炸油條時還會加入農(nóng)藥樂果，炸出來就飽滿圓潤，色澤金黃金黃，數(shù)里外都能聞見撲鼻的香味。小小年紀(jì)的我，既不懂明礬與樂果的妙用與危害，也不知道人心與金錢的重量，只是一味覺得大橋下的炸油條美味極了。我奶奶是盧鎮(zhèn)河邊長大的姑娘，出嫁之前就在河邊炸過油條，每次趕集回來，她帶給我吃的零食必定少不了金燦燦的炸油條，她不僅滿眼慈祥含笑地看著我狼吞虎咽，她自己也用沒牙齒的嘴巴津津有味的啃著。所以，我覺得這油條肯定是沒問題的，它的美味和受歡迎就說明了一切。巧生叔的多疑和擔(dān)心，恐怕更多的是來源于他必須心靈手巧的手藝，一旦手腳僵硬、頭腦木楞了，巧生叔就不再是巧生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