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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灑滿明村河

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三十九章)

蒲公英灑滿明村河 明青蘿 3103 2022-10-17 08:17:59

  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三十九章)

  明青蘿

  客廳門開了,迎接我們的是盧師傅和他的妻子。進了客廳,一番客套和推讓之后,一個年輕人從里屋走了出來,像是一個影子一下子穿透黑暗,來到了陽光之下。我的眼睛一下就落在了那個臉色慘白,走路不穩(wěn),還咳嗽不停的年輕人身上。這是打錫鬼的小兒子盧小麟,聽奶奶說已經(jīng)十五六歲了,但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頸脖子孱弱得好像支撐不起那個碩大的腦袋,細小彎曲的腿腳還不如我的胳膊粗,最讓人擔心的是他的咳嗽,好像隨時會接不上氣來的樣子。奶奶一步邁到他身邊,攙扶他在椅子上坐下,從口袋里掏出一包草藥,遞給盧師傅,說,爸,這是我在鄉(xiāng)下找的草藥,對治療咳嗽,特別是傷肺的咳嗽效果很好,你趕緊沖開水給麟麟服下。奶奶又轉(zhuǎn)過頭來,對著我說道,老懂,你楞著干嘛,看你平常挺機靈的,怎么不知道叫舅太公、太婆,還有表叔。

  這就是記憶中我第一次來到舅爺爺家,除了那高高的磚墻和開得熱鬧芬芳粉中帶紅的小花外,記憶最深的,就是大我十來歲,看上去卻不如我高大的盧小麟表叔,連同他慘白的臉,接連不斷的咳嗽。

  盧鎮(zhèn)的小巷狹小悠長,高墻之下的角落處不時有花草在秋風中搖晃。我跟在奶奶和母親的后面,母親挑著空籮筐,但他們的步伐卻比挑著滿滿一擔大米時還更顯得緩慢。腳下的鵝卵石上,咔嚓咔嚓的腳步聲在小巷子里回響。在明村,不少人曾經(jīng)因我奶奶離開盧鎮(zhèn)的石板街頭,下嫁到明村的荒山僻野而感嘆。我也曾不止一次聽到奶奶含笑回復他們說,明村的土房子住著透氣,舒服,不會比住在石板街上的青磚房子差。說到打錫鬼舅爺爺和舅太公他們,奶奶總是會有些神神叨叨的,說什么住青磚到頂?shù)姆孔?,不是福氣,反而會損陽氣、福氣,因為那房子陰氣重,不旺人,人不旺,就什么東西都沒有了。

  盧鎮(zhèn)大橋的通車,預示著影響每一個人的新生活要大踏步地走來了,不管是盧鎮(zhèn),還是明村,發(fā)生明顯變化的地方越來越多,也越發(fā)的讓人激動和欣喜。在盧鎮(zhèn)大橋上,我看見第一輛大卡車轟隆隆的駛過,接著是第一輛自行車、第一輛摩托車、第一輛小汽車,一件又一件的新事物第一次在盧鎮(zhèn)出現(xiàn),并且一天比一天出現(xiàn)的更多,盡管這些東西離出現(xiàn)在我們明村還有一段距離,卻已經(jīng)在向我們明村人遙遙招手了。五顏六色的塑料制品,像是春風拂過原野,沒有多長時間就走進了千家萬戶。鋁制用具轉(zhuǎn)眼就退出了歷史舞臺,石磨里的豆腐、杵臼里的年糕,都淹沒在了明村村頭機器的轟鳴聲里,只有鐵鍋、鐵制農(nóng)具還在明村倔強堅守、晝夜出沒。沒有人對此會感到有什么不舍和不適,大家就像扔棄一塊使用了許多年的破抹布一樣自然。唯一不舍和不適的是打錫鬼舅爺爺,他在盧鎮(zhèn)大橋下的攤子再也沒有人關顧,沒幾天時間就被一個賣電子手表的小攤販給占領了。打錫鬼舅爺爺不爭不搶,從此再也沒去過那大橋下,他在盧鎮(zhèn)周邊鄉(xiāng)村轉(zhuǎn)悠的身影也越來越少。

  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細菌和罪惡便會偷偷滋長,其實,在陽光下,也有許多罪惡敢公然上演。盧鎮(zhèn)集日的繁華熱鬧,吸引的不僅僅是周邊十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民眾,還有游手好閑的大小混混。特別是小偷,這是盧鎮(zhèn)集市里的最大害蟲,無聲無息,幾乎是在呼吸間,便可以把你口袋里的錢財弄得不翼而飛。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叼著香煙,吹著口哨,高聲叫喊,做著各種奇怪甚至下賤挑釁的動作,如此等等,等等,在集市上招搖而過,成為這個時候盧鎮(zhèn)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常態(tài)。盧小敏,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初中畢業(yè)后就混跡于盧鎮(zhèn)的大街小巷,雖然沒能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他的帥氣,用現(xiàn)在的火星語來描述,就是,蟀呆了,酷必了,分分鐘鐘就可能要了盧鎮(zhèn)大小姑娘的心魂。這個時候,荷姑奶奶從盧鎮(zhèn)制糖廠辦理了退休,小敏表叔順理成章的頂了荷姑的缺,成了盧鎮(zhèn)制糖廠的新員工。這個時候,正是盧鎮(zhèn)制糖廠輝煌的頂點,能夠進入制糖廠的,非富即貴,家里沒有幾層關系,是幾乎不可能進入這個鶴立雞群高高在上的輝煌企業(yè)的。小敏表叔家雖然早已是小康之家,但非富也非貴。按照我奶奶的說法,無非是命好一些,有幸能頂上荷姑退休的缺位而已。打錫鬼舅爺爺也不跟自己的姐姐爭論,只是笑呵呵地抽著帶過濾嘴的高級香煙,一臉的享受和陶醉。吞吐幾口,還不忘神秘兮兮地跟我奶奶說幾句關于多少姑娘愛慕小敏,每天一伙大小姑娘圍著小敏轉(zhuǎn),甚至爭風吃醋的喜樂故事。我奶奶自然是不屑一顧,她有些厭惡地直撇嘴,說,不管蒼蠅圍著一堆臭垃圾鬧騰的有多歡,蒼蠅永遠是蒼蠅,垃圾也永遠是垃圾,沒有一樣是好東西。

  打錫鬼舅爺爺?shù)南矘饭适聸]有講多久,小康之家的舅爺爺一家便感受到了深秋的寒意,身不由己地一步步走進了漫長的隆冬。盧鎮(zhèn)小偷、混混的瘋狂和囂張終于引起了各方的高度重視,東西南北都掀起了從重打擊行動,以席卷之勢滌蕩一切細菌病毒和烏煙瘴氣。雖然來到偏遠的盧鎮(zhèn)時,這場風暴已漸進尾聲,其如虹氣勢卻威勢不減,那些在街頭囂張的小偷混混,還有那幾個被我五爺爺、增伯伯聯(lián)手打趴在盧鎮(zhèn)街頭的小偷頭子,赫然站在街道大卡車的最前面,低著锃光發(fā)亮的腦袋,接受盧鎮(zhèn)民眾的評判和咒罵。那一年的深秋,高大帥氣的盧小敏,在明村群山深處的一個無名巖洞里,被全副武裝的人員捆了個五花大綁,據(jù)說,來抓他的,不僅有地方人員,還有布隊人員。從明村人遮遮掩掩的私語中,可以看出我那個蟀呆了、酷必了,會要了大小姑娘心魂的表叔盧小敏鬧出的動靜有多大。

  這一年的農(nóng)歷二十四,小年,天空中飄著稀稀疏疏的雪花。打錫鬼舅爺爺佝僂著身子,慢悠悠地挑著他那副擔子,一副老態(tài)龍鐘和疲憊的樣子,仿佛走遍了千山萬水,最后才來到明村。每年的小年,打錫鬼舅爺爺都要回到明村祭祖,盡管他幾十年前就已經(jīng)不能算是明村人了,但他的親生父母葬在這里,他的根一直與明村的土地緊緊的捆綁在一起。這一天,他的擔子里挑的不再是敲敲打打的家伙,而是祭拜的祭品,如香燭、鞭炮、酒食等。我照例在路口迎接舅爺爺,舅爺爺先是遞給我一封糕點和一個壓歲紅包,在他慈祥和藹的目光中,我立即拆開雪片糕,美滋滋地吃上幾口,舅爺爺對我們最樸實的希望和祝福就是年年平安、步步高升,這糕點是他幾十年來不變的禮物,他希望我能第一時間就能夢想成真,至少他希望第一時間就能看見我吃到糕點和開心的笑臉。我掰一塊糕點塞在舅爺爺花白胡子遮蔽的口中,舅爺爺便會爽朗的大笑起來,一邊叨念著老了,吃不動了,一邊跟在我蹦蹦跳跳的身子后面。舅爺爺先在明村祠堂祭拜祖宗,然后又去我家屋后的山上祭拜爺爺奶奶和父母親,點香,燃燭,燒紙錢,放鞭炮,然后點燃一支帶過濾嘴的香煙,蹲在墳前嘮嘮叨叨的對著墳墓述說一年的大事,有開懷大笑,有低聲嘆息,就像先人站在自己面前一樣嘮著家常。這個時候,我自然不會跟他那樣傻傻地站在墳墓面前,我早已在邊上玩著鞭炮、樹木、泥巴之類的玩意了。不過,許多年過去了,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當我也這樣站在爺爺奶奶和父親的墳前時,我竟然跟打錫鬼舅爺爺成了一個模樣。抽完手上的煙,看著我堆的雪人也差不多了,舅爺爺含笑走過來,用他那蒼老卻遒勁有力的大手捧了幾把積雪過來,與我一起把雪人的腦袋堆好,還在雪人的嘴巴上插了一直沒有點燃的帶過濾嘴的香煙。

  回到家里,午飯已經(jīng)在桌子上擺好了。我們圍坐在一起,農(nóng)家酒釀的香味溢滿了整個客廳,父親自然要跟舅爺爺喝幾杯,平常不讓我喝酒的舅爺爺也拉著我要陪他喝一杯。每年的這個時候,奶奶和父母都不會反對,相反,他們還會要我多敬舅爺爺幾杯,畢竟能夠平安健康又一年,實在不容易。這一次,舅爺爺比往年少喝了不少,舅爺爺與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從不借酒澆愁,相反,越是內(nèi)心苦悶他越是少喝。舅爺爺常說,杜康不能解憂,一醉更添愁,有魄力的漢子,喝水便能解千愁,多做事便能開胸懷。午飯吃完后,奶奶還是沒忍住,低聲問了問小敏情況怎么了。舅爺爺擺了擺手,說,恐怕是盼不上他了,判了一十又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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