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禮已成,無可更改。
云漫返回王城去照看微瀾,獨留琰月一人跪立于圣殿。
圣晶在祝禱結(jié)束的那一瞬綻放出絢爛的火紅色光芒,閃耀著、流動著的色彩,竟當(dāng)真如同火焰一般熊熊燃燒不熄。
琰月起初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除了久跪所導(dǎo)致的膝蓋脹痛以外,并無任何不適。
一刻鐘后,她開始感到眩暈。三刻鐘后,她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和意識。不過那時,她已并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雖然始終僵硬、筆直地跪立著,靈魂卻在圣晶之中陷入了沉睡。
四周寂然無聲。
恍惚間難以分辨,究竟是萬籟俱寂,還是琰月自己,已然失聰。
“琰月·慕?!?p> 來自靈魂深處的聲音幽幽響起,琰月茫然四顧,四壁皆白的圣殿仍舊空無一人,卻令她覺得莫名熟悉。
“琰月·慕,你終于還是回到了這里?!?p> 這道聲音空靈而玄妙,似蒼老如白發(fā)老嫗,似青春如花齡少女。真實?夢境?令人分不清楚。
“我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琰月跪坐在圣殿地板的星芒圖騰中央,仰起頭向著白茫茫的虛空詢問。
“不,不是‘來’?!?p> 聲音似乎流露出淺淺的笑意。
“是‘回’。歡迎回到你的故鄉(xiāng),琰月·慕?!?p> 琰月怔住,眼眸中涌動著不可置信與恍然徹悟交織的復(fù)雜情緒。
“您的意思是說……我的母親?可是……這怎么可能呢……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人族女孩罷了?!?p> “難道在你的記憶中,沒有關(guān)于你母親和圣殿的部分嗎?”
聲音問道。
“有……但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場夢……”
夢里,身著天青色紗衣的美麗女子翩翩起舞。所有見過她的人,都必定會為之迷醉傾倒。
如此仙姿卓然之人,怎么可能是自己的母親?
而且,女子有一頭綢緞一般美麗的黑發(fā),這與琰月自己的栗色長發(fā),并不相似。
可……父親的眸色是淺茶色,她的,卻是籠罩夜晚的黑色。
如果不是她天賦使然,對節(jié)奏和動作過目不忘,那么,她的貴族禮儀和舞姿,究竟是由誰所授?
還有……
輕柔的力道拍過琰月的肩膀,就像是慈祥的長輩正在對晚輩諄諄教誨。
琰月頓時感到身體涌入一股暖流,眼神逐漸清明,這才發(fā)覺,早先膝蓋的脹痛,舟車勞頓的疲乏,不知何時已經(jīng)蕩然無蹤。
“琰月,夢,只是你內(nèi)心的映射?!?p> 玄妙的聲音這樣說。
“你的母親是精靈族的后裔,她幼時便活潑好動,時常來圣殿玩耍。”
像是回想起歡樂的時光,聲音的語速也漸漸放緩,仿佛帶著琰月一同,回到了那充滿神秘和綺麗的仙境世界。
“不同于選擇隱世的家人,她少年時便周游人魔兩界,立志要滌蕩人界苦厄,消除魔界與人界的社會差距?!?p> 聲音講到這里,不知為何,忽然停了停,過了一會兒才接著說下去。
“后來,她遇到了你的父親,人族君主藿·慕。”
“她墜入了愛河?!?p> 琰月心頭一顫。原來如此。
“可是,人類的感情太過復(fù)雜,遠遠不是單純的精靈所能理解。她以為兩人的結(jié)合,會引領(lǐng)人族走向更好的未來,焉知人類,不過將她當(dāng)成了過河的竹筏。”
“她在靈力耗盡之際,誕下了你,也將一生中唯一的祝禱之光,留給了你。”
空曠的圣殿里傳來綿長的嘆息。
即使神明早已超脫了世俗喜悲,琰月卻在此刻,仍舊感覺到它深沉的惋傷。
“所以,我是精靈族與人族的混血,而我自幼聽說的,那些關(guān)于母親身世的傳聞,不過是父親為了掩人耳目,而編造的謊言。”
“是的。你果然和她一樣的漂亮,一樣的聰明?!?p> 神明贊賞道。
“不。”
琰月低下頭,小聲說。
“我既不漂亮,也不聰明。”
“……”
空氣凝滯了一段時間。
不管是琰月,還是虛空之中與其對話的神靈,在這個間隙,誰都沒有要打破沉默的意思。
“琰月,你要知道——”
神靈慢悠悠地開口,語氣中攜帶著歷經(jīng)滄海桑田之后無愛無恨的冷清。
“圣殿,見證千年百載,世人大多有‘意’,而無‘性’。是以,恣意胡為,渾噩一生,不管是人族還是魔族,實則本質(zhì),并無區(qū)別?!?p> “但是琰月,你卻有一個很奇怪的問題?!?p> “你有‘性’,卻沒有‘意’。”
“……”
琰月繼續(xù)沉默。事實上,她啞口無言。
十九歲之前的經(jīng)歷,讓她早就忘記了,如何堂堂正正地,去做一個自由的“人”。
因而,哪怕是后來嫁到魔界,遇見了愿意包容她的微瀾,她也總是有意無意,情難自禁地,低下頭顱,道歉討好——最終,縮回自己的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