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墨非毓所開的藥方熬煮之法較為特殊,翌日,墨非毓親自入廚傳授了下藥的順序、熬制時間和用火的講究,之后便回到云舍開始打點行裝??墒且徽?,蕭錦弘都沒有現(xiàn)身,他派巴祁去府上問了兩次,都說沒有回來,墨非毓只好多留一天。
第二日堪堪等到晌午,墨非毓正吩咐巴祁再去問,只見蕭錦弘大步直沖進來。
“錦弘,我正要和你說,那本《五谷雜錄》,下次入府你要還給我。”
蕭錦弘一把抓住他胳膊:“先生,娘心痛病犯了,快去看看。”
“等一下!”
墨非毓一把甩開蕭錦弘,看了看天,轉身去拿墻角的傘。蕭錦弘也無心去過問他這獨特的癖好,等他撐開傘后,拽著他出了書房。
一路之上,府上仆人三五成堆,正低聲議論著什么,墨非毓看在眼中,也沒多問,到了王夫人房中,只見床前仍拉了一道帷帳,知病人無大礙,便吩咐那婆子準備把脈的小枕。
“先生,我娘……她沒事吧?”蕭錦弘早就等得心焦,一等墨非毓的手松開母親的手,忙問了一句。
“是你惹了夫人動氣?”
“我……”蕭錦弘頓時語塞,很快低下了頭。
“我說過,夫人的胸痹之疾根源在情緒上,如果你連這點要求也做不到……”
“先生,”蕭錦弘忙給墨非毓遞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都是我不好。”
墨非毓轉身對帷帳內王夫人道:“夫人脈急而浮,是心神不寧之象,還好無大礙,我再開兩味藥,請夫人加在原來的藥當中一起煎服?!?p> “讓先生操心了?!贬鹊穆曇敉A似蹋志従忢懫?,“這么說,府上的事先生還不知道?”
墨非毓掃了一眼蕭錦弘,蕭錦弘解釋道:“先生一直在云舍,他怎么會知道。”
“這樣啊。先生辛苦了,弘兒,送先生回云舍休息吧?!?p> “是?!?p> 兩人一從王夫人房間出來,蕭錦弘就滿臉自責地道:“先生,我這人就這毛病,什么事也藏不住事,剛才回來去給母親請安,一不小心就把碼頭的事說了出來,這才惹得她犯了病,先生,我保證,下次一定管住這張嘴?!?p> 他說完,見墨非毓沒理他,加重了語氣:“我保證。”
墨非毓看他一眼:“你這句話就沒管住嘴?!?p> 蕭錦弘忙掩住嘴,過了片刻,又道:“先生,母親這心痛病一旦復發(fā),和可能就會接連發(fā)作,有時候會疼得暈過去,請你無論如何在府上多留幾日,算我求你了?!?p> 他這幾句祈求幾乎帶著哭腔,墨非毓在客廳停下腳步,沉吟了一下,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p> “多謝先生?!笔掑\弘笑了笑,他是喜形于色的人,誰都看得出來,他勉強的笑容中籠罩著愁緒。
墨非毓輕嘆了一聲,道:“我看府上的人都在議論紛紛,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蕭錦弘也跟著長嘆一聲:“今天早上,臺州的漕運船來夏呂裝貨,有個碼頭的役力摔倒了。”
“摔得很重?”
“人沒事?!?p> “只是碼頭工人摔倒,人也沒事,那你犯什么愁?”
“人沒事,貨出大事了。”
墨非毓聞此,沒有說話。蕭錦弘四下看了看,低聲道:“此事已經鬧得全城皆知,先生知道也無妨。驗收貨物的時候我和我爹一起去的,當時貨物已經驗收完正往船上搬,誰會想到搬運貨物的役力里有兩個宿醉未醒,其中一個不小心摔碎了一個箱子,當中的貨物全撒出來了?!?p> “撒出來?是什么?”
“鹽。”
這一回,墨非毓也大是吃驚:“私販官鹽,可不是小罪。”
“是殺頭大罪,本來,本朝先帝曾一度取消鹽的專稅之制,可仁寶之亂以后,朝中財政疲敝,鹽課復又提上日程,漸漸成了朝廷收入的重中之重,朝中宮闈服御、軍餉、百官俸祿愈發(fā)仰給于鹽稅。尤其是鹽鐵使劉宴繼任以來,在江淮要沖設四場十監(jiān),還置十三巡院主持鹽務﹐查禁私鹽,審驗極嚴。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私販鹽鐵,那是必死無疑,伯父是監(jiān)察使,朝廷命官,更是罪加一等,論罪當夷三族?!笔掑\弘緊緊握住拳頭,接道,“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伯父身為監(jiān)察使,在查驗貨物的時候竟沒有查出來?!?p> “能不能是漏查了?”
蕭錦弘注意到墨非毓說的是“能不能”,而不是“是不是”,他搖了搖頭,垂頭喪氣地道:“查驗漕船的貨物一向是抽三查一,那條船上整整有一小半都是官鹽,根本不可能漏查。”
“有多少是官鹽,外人也不會知道???”
“先生有所不知,每年清明前后,沿江碼頭都會聚集很多祭祖的人,他們一發(fā)現(xiàn)貨物里竟然藏著鹽,當時就圍了過來,不準這條船再走,還有人去鹽鐵使劉大人那里告狀了,伯父還是那些祭祖的老百姓來告狀才知道的,真是喪氣?!?p> 墨非毓略一沉吟,安慰道:“事已至此,你不要慌,這里不方便,我們回云舍再想辦法吧?!?p> “好?!笔掑\弘一聽他說“回云舍想辦法”,算是大難中有了些許慰藉。
從北房出來,兩人似乎都有心事,一路上誰也沒說話。剛走到一個叫“逸翠亭”的庭園中,就見一身著襕衫,腰間盤了一條十銙金帶的中年男子大步迎過來,面沉如水的臉上透著一股不可遏的怒火,蕭子鈺緊隨其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臉上毫無血色。
“蕭錦弘見過閆大人。”蕭錦弘慌忙行禮,墨非毓也退到一側。
閆刺史仿若未見,大步向書房而去。
蕭子鈺看了一眼侄兒,道:“你一起來書房?!?p> “哦”蕭錦弘應一聲,忙對墨非毓道,“先生,你先回云舍,我一會兒就來。”
望著步履有些忙亂的蕭錦弘,直到他消失在拐角有一會,墨非毓才將視線移開了。
逸翠亭的南墻邊是一些迎春花,正迎著春陽灼灼盛放,東墻下青光掩映,種著一林修竹,枯敗雜糅的竹葉之中,一根根毛聳聳的春筍破土而出,帶來陣陣春泥的香氣。
也許是被這生機勃勃的春景吸引,墨非毓緩緩向竹林方向走去。剛要走出小道,忽見婢女琳兒端著一個盛著迎春花瓣的筲箕走過來,她見到墨非毓,縮了縮脖子想繞開墨非毓,可已經來不及了。
“先生好?!绷諆何⑽⑼嶂弊?,將頭埋得更低了。
“這些花,是那邊采的?”
“嗯?!?p> “你很喜歡迎春花?”
琳兒點了點頭。
“琳兒,”墨非毓辭氣十分柔和地道,“和人說話,要抬起頭?!?p> 琳兒只得勉強抬起頭,麗日之下,這個十四五歲的女孩稚氣未脫,但姿容嬌俏,已初長成人,有種清水芙蓉的質樸明媚。墨非毓很快注意到,琳兒細白的脖頸上有一道瘀痕。
“你的脖子,是因為上次的事么?”
琳兒四下看了看,搖了搖頭:“奴婢低著頭走路,沒有給他請安?!?p> “那個茶葉蛋?”
琳兒又怯生生地點了點頭。
墨非毓見她始終有些局促不安,沒有再為難她:“去吧。”
“等等。”墨非毓叫住了她,“庭園中這些殘花枯葉,平時多久打掃一次?”
“秋冬一天三次,春夏一天兩次。”
“也就是說,現(xiàn)在是早晚各一次?”
“嗯。”琳兒不聞別的吩咐,幾乎是小跑著離開了逸翠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