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池翠嶂碧悠悠,蔥蘢草木伴曲流。
細柳斜飛千絲雨,頑石暗種萬點愁。
綠水悄凝常寂寥,寒亭自佇若浮舟。
廊廡空闊無人問,清歌玉露盡醉謳。
季春三月,夏呂城內城外萬物復蘇,繁花似錦,正是春游旺季。不過江南多雨,一連四天,夏呂都籠罩在冥冥煙雨之中,好容易放晴卻又是艷陽晴天,所以原本計劃的桃園之約一直拖延下去。直到三月十四,云開雨霽,又沒有太陽,一輛寶幡朱蓋的雙套馬車才從南面徐徐而來,在蕭府門口停下。
車上下來一大胡子中年男子,向蕭府遞了一封請?zhí)?,小癡兒送進去以后,蕭子鈺幾乎是小跑著前往云舍,一刻鐘后,墨非毓和巴祁在蕭子鈺的陪同下走出蕭府。
迎接他們的,是顏雪。
“蕭大人好,先生好。”顏雪著了一身淺綠撒花煙羅衫,雖是向兩人問好,但她的目光一直在墨非毓身上游移,看也沒看蕭子鈺一眼。
蕭子鈺心下暗暗好笑,面上故作視而不見:“姑娘降臨夏呂多時,在下還未曾趨奉樽俎,今日大家外出游玩,我也不多留了,改日還請姑娘一定賞光敝府?!?p> “好啊,我可想常常來呢。”
“歡迎,”蕭子鈺拱手笑道,“敝府隨時歡迎姑娘?!?p> 客套的寒暄,雖不至于讓人倍感疏遠,但總覺索然,兩人又略略說了幾句,顏雪轉身掀簾請墨非毓登車。巴祁則和黎東一左一右分坐車頭。
隨著車夫揚鞭甩了一個脆響,鮮亮的馬車緩緩離開蕭府,沿著寬闊的青石板路,穩(wěn)穩(wěn)駛向漫無邊際,亂花迷眼的翠色之中。
兩人對面而坐,顏雪將兩邊的車簾拉開,輕輕扎好,以便能看到車外景致。
“先說好,我們今天只游園,不談正事。”
“好,”墨非毓遲疑了一下,“我只說一件。”
顏雪沖他一笑:“其實兩件也可以?!?p> 墨非毓笑了笑:“這幾天,蕭子鈺為彈劾的事寢食難安,他如此積極地讓我游園,是想在顏大人回京之前請你幫個忙?!?p> “這個他不說,我也會做?!鳖佈┙z毫也不驚訝,笑道,“蕭子鈺是先生的立足之本,他當然不能有事?!?p> 墨非毓微微一怔:“你已經勸服顏大人了?”
“我爹的牛脾氣誰勸得動,我用了別的辦法,此事你無需操心,只需告訴蕭子鈺我答應幫他就是了?!?p> “多謝了?!蹦秦箾]有再繼續(xù)追問。此事對蕭子鈺來說生死攸關,但對顏雪來說確實算不上難題。而且,經過鄒幽瑞一案,雙方之間的信任,尤其是墨非毓對她的信任向前跨了一大步。
桃園在夏呂城南,與蕭府一南一北,北郊紅梅零落,滿地梨花,南陌稀草吐芽,亂花迷眼,景致頗不相同。兩人一面飽覽如畫春光,一面閑聊著,旅途中也被覺新鮮。
反而是前面駕車的兩人,巴祁在除了墨非毓之外的人面前不是少言寡語,分明就是個啞巴。黎東無論說什么他都毫無反應,偶爾回一個句,也只是“嗯”、“哦”一個字。走到半途,黎東只好和車前的玉花驄聊起天來。
一路都是通衢大道,半個時辰,馬車漸漸慢下來,再看車窗外,已是滿眼桃花,路旁的柳條隨風輕搖,有的伸到路上,恍若不小心闖出來的桀驁不馴的小鹿。
黎東一聲輕喝,馬車緩緩停下。
四人從車上下來,枝壓枝,椏疊椏的桃花頓時映入眼簾,幾株桃木掩映下,一扇巨大的石門出現(xiàn)在面前。
“出發(fā)啦?!崩钖|邁開步子,將幾個被門口美景吸引的人甩在了身后。
桃園山環(huán)水繞,溪石相間,或高或低,園中每一棵桃樹顯然都是經過園藝匠人精心揀選栽培。山溪邊,桃樹稀疏一些,以便既能感受到柳暗花明的妙趣,又能看到“落花流水”的凄韻,高丘上,則更加枝繁葉茂,營造出為曲所遮,不能一望盡收的景致。
但無論到哪里,滿園的繁花始終熱烈如火,好像迫不及待似的,爭先恐后將粉的、白的、紅的綻放出來。
因為不是晴好天,賞花的人并不多,這樣的氛圍更能滌蕩人心,讓人忘掉一切紛擾。
“好美啊?!闭f這話的不是顏雪,也不是墨非毓,更不是巴祁,而是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黎東,“小姐,西京南郊也有一個桃園,你去過嗎?”
“去過,不過不如這里開得好?!?p> “夏呂的桃花遠近有名,不止桃園,夏呂的鄉(xiāng)下,每年這個時節(jié)也很漂亮?!彪m是東道主,但墨非毓也是頭一回來桃園,“巴祁,這里你來過嗎?”
“嗯?!?p> “那你來帶路?!?p> “我不認路?!?p> “嗯?”
“我每次都在門口等。”巴祁木然地望著三人,完全不能理解他們?yōu)槭裁磿绱伺d致盎然。
墨非毓看他一眼,也沒多說,道:“走這里,從這里上去應該能俯瞰整個桃園的全貌?!?p> “快看,那邊好多風箏?!崩钖|像個小孩子發(fā)現(xiàn)了新奇的事物一般高聲叫道。
“有人看你呢?!蹦秦剐χ嵝?,看得出來,他對充滿童真的黎東很有好感。
“讓他們看好了,先生,小姐,我們去放風箏好不好?”望著各式風箏,五顏六色,或高或低在半空飄著,黎東建議。
大家一致同意,邁開大步向山巔走去。
“這樣,我和先生一隊,黎東和巴老一隊,”顏雪道,“我們比一比看誰先到山頂,輸了請客吃飯?!?p> “愿賭服輸!”黎東一聽打賭比賽,眨眼間已到十步之外,但很快又倒了回來,也不管巴祁同不同意,拽著他就跑。
就算有巴祁拖累,黎東仍將大家遠遠甩在了身后。顏雪常年跟隨父親走南闖北,腳力也不差,只有墨非毓,他常年足不出戶的,還沒到半山腰就喘起粗氣,如何也跟不上了。
“走不動了,歇一會,我要歇一會?!蹦秦股蠚獠唤酉職獾卦谝汇莞蓛舻氖^上坐下來。
“快起來,我和黎東打賭還沒輸過呢,你不能砸了我的招牌?!彪m然腳有余力,但顏雪一直在不遠的地方等著墨非毓。
“你先走,我不行了?!?p> “就因為你不愛動,所以身體不好,走啊。”
墨非毓無法,只好又往山頂快步走去。
接下來的一段路,墨非毓摔倒了兩次,兩個手掌都擦傷了,直到實在走不動了,才又坐在草地上歇氣。顏雪見他大汗淋漓,面色慘白,真怕他累死過去,不敢再催他。
“小姐,先生,我們沒風箏?!崩钖|和巴祁在山頂?shù)戎鴥扇?,放眼望去,七八個孩童三三兩兩,玩得正高興。
“買幾個好了。”
“買不到?!崩钖|向一旁努了努嘴,只見兩個孩子正蹲在兩根竹子旁,用飯團粘一只破掉一角的風箏。
顏雪走上前看了一陣,問道:“小朋友,這些風箏,都是你們自己做的?”
“不然呢?”一皮膚黝黑的小男孩頭也不回地道。
“能送我一個嗎,或者賣我一個也成?!?p> 那男孩白她一眼:“我自己要玩。”說罷,伸手提起風箏線跑開了。
顏雪討了個沒趣,只好抬頭望著天上風箏。
“姐姐,你們想放風箏,可以自己做一個,這里什么都有,我這里還有一卷線,可以借你?!蹦莻€稍大的男孩道。
顏雪見地上扔著一把小刀、幾片破布、兩截竹子、一個大飯團,皺眉道:“你是說,用這些就能做一個風箏?”
那大男孩抬頭看她一眼:“姐姐不是夏呂人吧?”
“咦,你怎么知道?”
“在夏呂,每年的四月份都有風箏比賽,贏了還能拿獎,所以每個小孩都會,小孩長大后當然也會啊……誒,來了……”大男孩說完,也拽著風箏跑開了。
“先生會嗎?”
“這個……我也不會?!?p> 顏雪本是隨口一問,聽到他的回答后,不由一愣:“先生……不是在夏呂長大的?”
墨非毓的目光快速地閃了一下,隨即微笑道:“我三年前剛搬到夏呂,其實,我是蜀地西川人?!?p> 對于這個答案,顏雪頗有些意外,但也沒多問,拾起近旁一個破風箏道:“那我們依樣畫葫蘆,現(xiàn)學現(xiàn)做罷?!?p> 兩人聰明無雙,做起手工來竟然都是門外漢,一只風箏由四條篾片,一張布粘成,可僅僅削篾片就把兩人難住了,不是太厚,就是削斷,要不就是寬窄不均,眼見一根竹子都快用完了,一條能用的篾片也沒削好。黎東實在看不下去,從墨非毓手中接過小刀,三五兩下就粘成了一只風箏,掛上大男孩留下的線后,試飛了幾次,一只灰色的,像是鴨子,又像是大鵝的風箏終于緩緩升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