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二牢是西唐最大的兩座監(jiān)獄,雖然都由朝廷直接控制,不過兩者卻有很大不同。天牢設(shè)在西京城西,被關(guān)進去的絕大多數(shù)都曾是赫赫揚揚、地位尊崇的皇族貴富,由唐帝御審才有資格進來,所以這里的環(huán)境并不算糟糕,有的牢房甚至還稱得上干凈。
地牢就不同了,犯人罪大惡極,還多處于社會底層,既無后臺,也無財力。所以這里不但環(huán)境極其惡劣,還以私刑橫行而著名。看守天地二牢的獄卒間有一個常見的流動現(xiàn)象,凡是機靈的都希望調(diào)往天牢,而那些心狠手辣甚至喪心病狂的,卻渴望在地牢任職。
天牢還時不時傳出喊冤、哭嚎、唱吟之類的聲音。地牢可就清凈多了,邁進那道暗褐色的鐵門,一股刺鼻的、讓人作嘔的惡臭撲鼻而來。每走一步,仿佛更靠近地獄一步,沿潮濕的石階往下走上十余丈,三條潮濕的岔路通往無盡深處,借著墻壁上昏黃的燈光,依稀可見到每間牢房的景致。左前一間“銅柱”號牢房,一瘦骨嶙峋的男子一動不動蜷縮在半張草席上,凝固的、半干的血跡粘連在傷痕累累的后背和草席之間,右邊“??印碧柪畏浚瑑擅鬂h的腳被綁在一起,上身被鐵鉤鉤住肩胛骨分開吊在半空,“舂臼”號牢房里,一個罪犯的頭被布條纏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耷拉在一口燒得正旺的油鍋鍋沿上,那布條仍冒著油煙,地牢四處充斥著毛皮燒焦的味道,此人的頭應(yīng)該剛被滾油澆過。
只有血池號牢房時不時發(fā)出的“呲嚓呲嚓”的聲音,證明這里并不是地獄,而是人間。
血池號牢房中,兩個獄吏一蹲一站,正折磨一個體型胖大的漢子,那漢子四肢都被鋼釘釘在木板上,正痛苦的呻吟著,他是地牢之中唯一有力氣呻吟的人之一。
說是“之一”,是因為對面的“石磨”號牢房中,還有一個披頭散發(fā)、滿臉污穢的男人蹲坐在角落,和牢房門口的犯人相比,這人雖然不是大轎抬進來的,但顯然還沒受過重刑。
“手放平,不要戳到肺?!?p> 站著的老吏正指點蹲著的小吏對胖漢子行刑。兩人正在施行的是“鋸琵琶”,顧名思義,就是用鐵鋸將犯人的肋骨鋸下來。此刑的好處是傷口很小,如果手法得當(dāng),受刑者可以死而復(fù)生,待傷口稍愈后再鋸下一根肋骨,直到百骨脫盡,仍尚存余息。
“用點兒心!”老吏發(fā)現(xiàn)小吏時不時抬頭看向“石磨”號牢房,不由踢了他一腳。
這場精心安排的表演,就是給對面的犯人看的。
一般情況下,不管是什么兇徒,只要踏進地牢大門,看到牢中慘景時意志就已經(jīng)崩潰,更別親睹這等慘絕人寰的酷刑。可對面這人,蹲在角落的中年仿佛石化了一般,兩個酷吏油澆頭、鋸琵琶折磨了大半天,都已累得滿頭大汗,他仍是面不改色,連眼睛也沒眨一眨。
這個人,自然就是蕭子鈺了。地牢是陰森恐怖,不過這種場合他不知見了多少次,有些酷刑他還親自動過手。
監(jiān)獄的黑幕,他簡直比誰都清楚。在這里當(dāng)差,一年的薪俸不夠養(yǎng)家兩個月,還不算賄上賂下。正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監(jiān)獄自有其生財之道,常見的,疑犯進班房候?qū)彽臅r候就進行輪番敲詐勒索;入獄后錢少多打,錢多少打;將惡徒與有油水的關(guān)一起,花錢就可以換牢房,錢到位還可以“一人一牢,單開小灶”;將與主犯有牽扯的人統(tǒng)統(tǒng)抓進來,再收錢一一放出去;還有就是在犯人面前施酷刑,以此恫嚇威逼。這些流程分工明確,心狠手毒的負(fù)責(zé)拷打,伶牙俐齒的負(fù)責(zé)要錢,做得不著痕跡。眼前這兩個獄吏,正是屬于前者。
蕭子鈺深知,這兩個人不直接對他用刑,一是看在他身上有油水可撈,二是上頭有吩咐。畢竟,自己刺殺的不是別人,而是當(dāng)今的御史大夫,在沒有弄清楚自己是誰,誰是主使之前,他們不敢貿(mào)然動手。
他不知道的是,劉韌勍和葛彥邦是多年的朋友,他一被抓進來,葛彥邦就親自吩咐,不能苦打成招抓錯人。
讓他如此鎮(zhèn)定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上面這些,而是他知道自己的處境與牢中任何犯人都不同,他還有一線生機,或許機會還很大。這一點在他被禁衛(wèi)軍拿住的那一刻就意識到了,經(jīng)過在地牢里一天一夜反復(fù)思考后變得更加明確。
地牢是葛彥邦的地盤,東宮很難插手,而且太子這等冷酷無情的人,想要他念及下屬之情來救自己無異癡人說夢??墒牵邪驯谧约菏掷锇?,這些把柄足以威脅到他在東宮的地位。就算從此以后徹底失去信任,至少太子這一次不會無動于衷。
還有墨非毓,在夏呂的一年多,墨非毓全心全意為自己謀事,還設(shè)法在太子身邊為自己謀職,自己對他也算得盡了主雇之誼,他一定會想辦法救自己。而到現(xiàn)在為止,他還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事是墨非毓做不到的。
相對于前者,他更寄希望于后者。
他也知道,人心難測,世事難料,誰也不敢保證墨非毓會放棄在太子身邊的大好前途來救他。不過就算諸事不諧,誰也沒等到,他還有最后一招殺手锏,那就是公布自己的身份,請求御史臺親審或者唐帝御審,以太子的所有秘密換取一條生路。
這幾局,他只要賭勝一局,就能活命。
想到這里,他暗自慶幸,還好是被忠于唐帝的禁衛(wèi)軍,而不是忠于太子的刑部拿住!
看著咫尺之外的酷刑,聽著回蕩在監(jiān)獄里的哀嚎,他一點兒也不畏懼,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有些期待會等到什么結(jié)果。
“看著點,別弄斷氣了?!?p> “斷不了,心在跳呢?!?p> 兩人正一言一語討論酷刑,忽聽門口嘩啦啦鐵鏈聲,有人開門進來。兩人知道,一定是又有犯人提到地牢里來了,小吏絲毫也沒有在意,放下鋸條正要去拿剪刀,忽然屁股被老吏踢了一腳,他看了一眼老吏,目光很快投向門口,一怔之后,慌忙抓起稻草將身下那人給蓋住了。
逆光之下,能看到從門口走進來兩個人,其中一個,居然是天地二牢的老大,司獄使趙大人。
“墨先生,這邊請?!狈忾]的牢房中傳來了趙大人恭敬有禮的聲音。
兩個獄吏互望一眼,都有些納悶。不過一旁的蕭子鈺卻突然抬起了頭,很快,他像一只見到主人的困獸一般沖到牢門口,一把握住了鐵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