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傀儡,刺客
顧軒剛行上樓梯,面上笑意驟然消散,變得凌冽起來。
先前只當(dāng)那賣梨的小販是個普通鄉(xiāng)民,道是性子古怪了些。
可若是婁縣百姓,怎么會使用從叛亂地區(qū)流出來的‘順天元寶’和‘得壹元寶’這類制錢。
而若是叛軍探子,數(shù)十萬亂軍兵鋒南下直指京師,又怎會跑到婁縣這種蕞爾小鎮(zhèn)來刺探情報。
再結(jié)合自己在檀祂寺中刺死的一干賊匪,和那老道臨別所說那番云里霧里的贈語,顧軒業(yè)已將事情脈絡(luò)理出了個大概。
雖說冀州路十余郡藩鎮(zhèn)私鑄制錢蔚然成風(fēng),而今更是有那顛覆中原,窺伺九州神器之勢。
可婁縣地界卻尚未被兵禍波及,如今膽敢在當(dāng)朝治下使用叛軍銀錢的只有兩種人——草寇山匪,或者綠林響馬。
而那賣梨小販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將這樣九枚制錢找遞給他,想要傳遞的信息不言而喻。
我們已經(jīng)盯上你了,洗凈脖子等著就行!
這是豫州路響馬慣用的路術(shù),尋仇或綁肉票前,會照例先用這類較為隱晦的手段告知目標人物。
如若猜不到還好,猜到了便寢食難安,猶如貓爪下的老鼠一般被嚇的惶惶不可終日,明知大禍臨頭卻無可躲避,端的是狠辣無比。
顧軒有些懊悔,他到底是被現(xiàn)代人的思維所局限沒將那些山匪趕盡殺絕。
而紫虛派又講個‘萬事相連,因果不虛’的宗旨,他也不愿肆意屠人性命,刺死了一干頭領(lǐng)后便停手做罷,卻是忘記了殺人越貨的第一準則。
要么不做,要么做絕!
現(xiàn)在惹的身后一身腥臊,反倒又被這些個三流貨色嗅到味后隨腳而至。
“難怪那老道說什么拔劍而起固然瀟灑,千條縷麻亦有頭緒可尋的怪話,原來早就看出了那小販的身份!”
顧軒自嘲一笑,解下行囊倒頭躺在床上,嘆道:
“這客房軟榻到底是比睡在荒郊野地上舒服!”
搞清了事情原委,他反而坦然起來,沒有多少惶然,也無甚要逃避的意思。
這天下九州間的事情莫非如此。
不管是修士妖類還是魑魅精怪,只要見血便會結(jié)下仇怨。
橫豎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想來那些尋仇的響馬找上門來也是遲早的事。
他問店家討來熱水洗漱一番,也不脫衣去鞋,懷抱長劍橫在榻上就吐息內(nèi)養(yǎng)起來,只是雙眼始終微闔,靜待那不速之客的到來。
………
窗外夜色闌珊。
約莫三更將近,顧軒腹中一縷內(nèi)養(yǎng)完畢的清氣行過經(jīng)絡(luò)沒入丹田,他正欲將舌下積贊出的津液吞于腹中。
猛的,屋中忽泛起一陣冷氣來,真可謂是盤旋侵骨冷,凌冽透肌寒。
那一陣陰風(fēng)入戶,直逼的顧軒周身毛孔微涼泛寒,毛發(fā)聳立而起。
他定睛看時,卻見有個幽幽晃晃的身影僵直而立,跟死人一般僵挺著,穿過高墻兀自飄將了進來。
屋內(nèi)燈光變的忽明忽暗。
倏地,兩團暗沉沉的腮紅和一張殘白面色的鬼臉涌入視線。
卻是一個半人高的紙人飄到了床頭,手中拎著張血呼啦的皮質(zhì)正欲蓋到他的臉上。
一片昏暗之中,顧軒也看不清那紙上寫的是何等符咒,只覺一股冷冽鬼氣貼近了身前。
“傀儡嗎?什么下三爛的手段也敢使在道爺身上!”
顧軒心中暗罵一聲,他躺在榻上半瞇著眼繼續(xù)裝睡,調(diào)勻了呼吸沒有發(fā)出丁點的異響。
說來當(dāng)初在幞頭山時碰到的那些白骨童子和這種紙扎的傀儡頗為類似,都是拘人陰魂后練成道兵的左道手段。
他連那些白骨童子都瞧不上眼,又豈會懼怕一個紙糊成的牽絲傀儡,只當(dāng)是沒瞧見眼前鬼影,打定主意便要會會這些謀他性命的賊匪。
只聽得那紙人口中念念有詞,根本不像是人類能夠發(fā)出的語調(diào),稀稀疏疏的異常干澀,反倒有點像他小時候在農(nóng)村聽到那種老鼠夜晚鉆進木柜里磨牙的聲音。
它見顧軒睡的死沉的,絲毫沒有半點要醒的模樣,杵在床頭像是確認了一番,這才拿起手中的那張皮紙,小心翼翼的貼在了顧軒額頭之上。
隨后便手舞足蹈,像是做了什么讓他很是得意開心的事情一樣,甚至還發(fā)出了幾聲夜梟般難聽的鬼笑聲。
那皮紙才一挨到額頭,顧軒只覺一顧森然寒氣順著毛孔直往頭骨里鉆將而來。
他雖仗著有法力護體膽大包天,卻也不敢小覷這牽絲一般的鬼氣。
忙又調(diào)起腹中清炁游轉(zhuǎn)于周身經(jīng)絡(luò),心中默念清心咒訣不表,這才沒叫那額頭上的鬼氣給侵擾了神智。
待得那紙人停下手上動作后沒過多久,一高一矮兩條蒙著面紗的身影便借著夜色遮掩,攀上窗欞跳進了屋內(nèi)。
只見高的那人身形健碩,手上提著個去掉竹竿的引魂幡子。
矮的那個則一手拎著只三清銅鈴模樣的物件,一手握著只尖長柄短的解腕狹刀,森白的鋒刃在蒙蒙夜色中好不滲人。
顧軒仗著長劍傍身奇膽潑天,仍舊裝做假寐,微闔著兩眼看了看這身形迥異的兩人,再側(cè)耳聽那更鼓時,隱隱約約的正敲到三更鼓點。
他正心中思量在這坊市客棧中做掉兩人恐會迎來巡夜官兵,卻瞧見那矮子將解腕尖刀在衣襟上來回擦拭了兩下,長吁口氣后低聲道:
“二哥,三娘子給你這紙人真能迷人神智?不行叫小弟趁著禿牛鼻子不能動彈,一刀剜了他心肝送去下面罷,也好祭奠那些枉死的弟兄!”
屋內(nèi)鬼氣森森的,外兼兩人蒙著面紗叫顧軒也看不清楚容貌,只覺那矮子身形與白日間的賣力小販有七分相似,時下已是了然了二人身份。
正屏息斂聲間,又聽得那持幡的健碩漢子沉聲罵道:
“來時我跟你說了多少回了,遇事要用點子智慧,你這蠢材動不動就剜人心肝的,想叫三娘子把你也變成驢馬賣了不成?”
持幡漢子說罷冷哼一聲,瞪了眼擦肩磨掌躍躍欲試的持刀矮子,他似是有恃無恐,也不怕驚醒了顧軒,放聲道:
“這賊道搞的甘泉鎮(zhèn)那邊的肉票進項都打了水漂,今個他已被我這傀儡掩了魂魄,且先將他帶去郊外,等后天進山了聽三娘子如何發(fā)落,沒準還能用他這頭顱換來一樁潑天的機緣富貴!”
那持刀的矮子被他一番訓(xùn)斥后也不敢再多言,懨懨掏出袖中銅舌掛在鈴鐺之上轉(zhuǎn)遞給自家二哥。
倏地,顧軒只聽得“叮鈴”一聲脆響。
那紙扎的傀儡就跟裝了發(fā)條,上了彈簧似的跳將了一下。
持刀矮子被這冷不抽一聲銅鈴嚇的夠嗆,提著刀已經(jīng)一個箭步跨到了窗邊,做勢就要跳將下去跑路。
怎料那健碩漢子臂展奇長,跨步一揪便將他又給提回了屋內(nèi),順手掏出一根細繩扔到地上,惱火道:
“你個入娘慫貨怕個卵蛋,這賊禿又聽不到鈴響,還不快些將他綁到紙人上?!?p> 顧軒叫這兩賊匪逗哏捧哏似的對話弄的忍俊不禁,面皮一陣抽搐,好險一口氣沒沉住給笑出了聲來。
時下又聽得兩人要將他帶去郊外,更是合了自己同樣不想在客棧動手的想法。
他直道是天賜的機緣,也不做聲動彈,只裝出一副被掩了魂魄后的呆傻模樣,僵著身子躺在床上,任由兩人提著繩子來回擺布。
持刀的矮子似是有些懼怕那道詭異的紙扎傀儡,不情不愿提著它走到顧軒身旁,俯身欲要手拔去他懷中長劍。
怎料他憋著勁扯了數(shù)下,愣是沒將長劍從顧軒懷中拔出來。
持刀矮子猶不信邪,剛要兩手吃力再次去拔,猛瞧了眼顧軒那僵直的身子好似動了一下。
這下子給他嚇的也跟著渾身一顫,剛摸出腰尖解腕尖刀小心翼翼湊了過去,卻見顧軒又沒了動靜,仍舊一副渾渾噩噩的模樣僵在榻上。
“賊禿牛鼻子,都到這份上了還要嚇你爺爺!”
他暗罵一聲,又怕又惱間憤然散朝顧軒后心攮了一拳撒氣,這才壯著膽子將他束到紙人身上推到窗口,連人帶劍一并給吊了下去。
只聽得又是一聲‘叮鈴鈴’的脆響,那輕飄飄的紙扎傀儡竟負起顧軒這百二十斤的身子,在空蕩蕩的街市上跳了起來。
周遭昏昏暗暗,長街燈火失明。
只道是:
“夜半時陰風(fēng)嘯街口,梟啼間寒月墜山腰?!?p> 那持刀的矮子走在前方,揚起冥用紙錢撒的滿街的悠悠飄散,好似交夜出殯一般。
驀然間,一陣鬼霧不知從何處蔓延而至,將一高一低兩道身影籠進了幽幽寒夜之中。
待到紙錢飄然落地,紙人和鬼霧都業(yè)已消失不見,只余滿地隨風(fēng)亂舞的枯葉和遠處不時響起的報更鼓點聲散入長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