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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生

像生

月下絮影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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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1-04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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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生

像生 月下絮影 1172 2022-01-04 16:36:15

  桌案上的留聲機已略顯破舊,褪色黃銅喇叭就像傳家的銅香爐般霉綠斑斕。歲月在舊唱片上留下了幾道皺紋般的裂痕,咿咿呀呀的聲音已聽不十分清晰,但依稀可以辨出是一段舊時的北平相聲,這多少會讓人有些詫異——這里是上海,竟會有人喜歡聽過時的北平相聲。

  如今上海和BJ相仿的繁華,可是昔日的上海灘卻絲毫不像北平,曾經(jīng)的上海是一座華美但是悲傷的城。

  那時初回上海的言香笙卻不是這么認(rèn)為的。此刻,她正在半山里一座新式洋房的走廊中,遠(yuǎn)遠(yuǎn)的望向浮光爍影的十里洋場。她的年紀(jì)早已二十出頭,一張漂亮的臉蛋卻只有十六七的模樣,她的臉是蒙古型的鵝蛋臉,撲扇的眼睛大若銀元,月牙兒般深陷明顯的雙眼皮直直的掃入鬢角。她的皮膚過分白凈,像是無暇的白紙般吹彈可破,那時的女性以黝黑為美,這樣的膚色雖不符合新時代健康美的標(biāo)準(zhǔn),卻和她略加幾分嬰兒肥的可愛臉蛋十分般配。那個年代曾有人下過這樣的考語: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陷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這話用在她的身上正合適。

  看久了,言香笙便披上斗篷走到花園里。已經(jīng)臨近耶誕節(jié),上海雖說沒有真正的嚴(yán)冬,但此刻天氣也是頗冷,不過這對于在極北留過洋的言香笙而言實在不算什么。她緩緩的踏著水門汀道路,斗篷的下擺掃過道路淡白的邊緣,她身上穿著的是一件翠綠色的天鵝絨斗篷,上面連著風(fēng)兜,風(fēng)兜里面是白色的天鵝絨。在嚴(yán)冬她也喜歡穿白色,因為白色和她天生而來那一頭赭金的秀發(fā)鮮明的對比——作為純正的國人,這樣的發(fā)色簡直是萬里挑一。

  她緩緩的走著,靜靜的打量著自家花園的一草一木。盡管她出去了留洋這么久,很多東西一點都沒變,花園里的那棵樹還是那棵樹,那株草還是那株草。其實不光花園,就連她本人也沒有絲毫變化,盡管她在國外聽了三年的梵阿玲,也毫不影響她喜歡聽相聲;盡管她在國外認(rèn)識了許多新朋,但仍然忘不掉當(dāng)年最要好的舊友許墨。

  依稀記得,當(dāng)年她外出留洋的前一天夜里,她和許墨也曾像這樣漫步在自家花園里,對著草草木木討論各自對未來的暢想。聽聞香笙留洋的構(gòu)思后,許墨說道,他對于功名學(xué)位沒有絲毫的興趣,他只想和自己的心上人風(fēng)花雪月。

  說罷,許墨輕輕嘆息一聲,言香笙看向許墨,發(fā)現(xiàn)他劍眉緊鎖,潔白的牙齒在朱紅的唇上咬出了深深的凹痕。香笙不懂方才還有說有笑的他為何突然面露愁容,便問許墨想到了什么。

  “沒事?!痹S墨欲言又止,片刻后強顏歡笑道:“大概是覺得要很久都見不到你了,心里有些空蕩蕩吧?!?p>  言香笙一怔,片刻后低下頭嫣然道:“嚇!去留個洋而已,早晚還能見到不是嗎?”

  許墨笑而不語,一只手卻伸向了言香笙的小腦袋,猶豫了片刻終是沒敢撫下去,只是伸出修長的五指輕輕捏了捏她的發(fā)髻。

  那便是這么多年來她最后一次見到許墨。后來,二人只是拍過幾次電報聯(lián)系,聽說許墨也打算前去留洋,但無奈之前沒做絲毫準(zhǔn)備,連學(xué)費都不曾攢過。為了盡快酬到出國的高昂費用,他便去了北平——他的親戚在天橋一代是小有名氣的相聲名人,他去拜師學(xué)藝,想通過說相聲掙些錢。

  前些日子言香笙剛回來,許墨便來信說自己即將離開北平回到上海。眼見著定下的日子越來越近,原本滿心歡悅的言香笙竟也有些許緊張——不知這位少年是否還如當(dāng)年那般瀟灑翩翩;不知許久未見的老友還能否像以前那樣暢談;不知……不知許墨是否已在北平找了女友?

  終于到了定好的日子,言香笙早早的乘洋車來到了餐館,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看見許墨的影子,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中學(xué)時代他們常來這里,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這個其貌不揚的小餐館十分樸素,或許宴請言香笙這種身份的女孩不該來市井之地,但畢竟這里承載了太多的回憶。

  唯一可惜的是,當(dāng)年飯館里精心粉刷的墻如今已經(jīng)是死灰脫落,看起來大有物是人非之意。

  等了好久,也不見許墨的到來。言香笙正倍感焦躁,忽然看見遠(yuǎn)處有一高一矮兩人風(fēng)塵仆仆的走來,直到他們走進店里,言香笙才敢確認(rèn)面前的瘦高男子正是當(dāng)年的翩翩少年許墨。

  如今的許墨和言香笙印象里的那個少年已不相仿。和當(dāng)年相比,許墨的臉型變得瘦削尖利,鼻梁更加高挺,雙目深陷,蓄起的兩撇胡須雖沒有影響他的英俊,卻頗顯憔悴滄桑。言香笙又把注意力轉(zhuǎn)向許墨的穿搭,只見他身著早已褪色且打了褪色補丁的黑色大褂,大褂的懷兜空空如也。他的腳上穿著一雙北平布鞋,布鞋上面落滿灰塵,一看便是徒步前來。

  許墨見到言香笙也是十分的激動,他臉上的表情極為復(fù)雜,有歡喜,也有悲傷。他的薄唇抽動著,似乎有無數(shù)的話想要說給香笙,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囁嚅了好久,才勉強吐出一句:“香笙,好久不見了?!?p>  許墨旁邊那個男子熟練接上一句:“好久不見?!?p>  原本注意力一直在許墨身上的言香笙這時才注意到許墨的同伴,只見他矮矮胖胖,雖生得濃眉大眼,面頰卻有幾分圓潤。言香笙感到對他有幾分印象,似乎他也曾是自己的中學(xué)同學(xué),努力回憶著有關(guān)他的一切,卻連他的名字也沒有記起來。

  “你不記得他了嗎?”許墨笑道:“他是我們的同班同學(xué)啊,中學(xué)我們經(jīng)常一起玩來著?!?p>  身旁的男子雖略有不滿,卻又嫻熟的接上一句:“是嘞?!?p>  言香笙想起來了,在中學(xué)時候他們確實常在一起玩,那時不管言香笙提出多么古怪的點子,這個男生總是會第一時間迎合自己。雖然……雖然自己早就忘了他叫什么……

  原本,對想不起昔日同窗一事言香笙頗感內(nèi)疚,但看著面前兩人一唱一和的樣子也是忍俊不禁,脫口而出到:“你是許墨的捧哏么?”

  不想許墨正色道:“是的,他和我一同去北平學(xué)的相聲。我們二人總是同臺演出,他是我的搭檔?!蹦悄凶佑纸由弦痪洌骸皩︵??!?p>  寒暄完畢,三人便就坐開始用餐。席間,許墨對言香笙噓寒問暖,仔細(xì)聽著她在國外經(jīng)歷的各種趣事,時不時露出羨慕和向往的神情。當(dāng)言香笙問到他的留學(xué)事宜時,他只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以前從來沒有準(zhǔn)備過,到現(xiàn)在我也不曾熟練洋人的語言,更何況資金也是缺少。在北平說相聲……短時間終是斂不起來這樣一筆巨款……眼見著定下的時間越來越近……”

  言香笙嘆了口氣,看著許墨落魄的模樣她著實心疼。但無奈自己的家境雖不算清寒,卻也沒有闊綽到可以資助好友外出留洋的地步,這種情況她又能做什么呢?

  飯后,許墨攔住了想去結(jié)賬的言香笙,自己從大褂中掏出零零散散幾枚大洋。言香笙見他實在落魄,便沒有忍心像其他年輕人那樣去酒吧歌舞廳,只說要去城里走走。為顧及許墨的面子,言香笙有意帶著他們避開了上海灘最繁華的地段,三人就那么有說有笑一路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碼頭。

  上海灘的碼頭熙熙攘攘,無數(shù)衣著光鮮的年輕人和家人道別,壯志躊躇的踏上了遠(yuǎn)渡重洋的客船。許墨盯著每一個外出留洋的人,眼中斥滿了渴望與羨嫉。言香笙見狀,急忙拉了拉許墨的衣角,指著一旁卸貨的小貨輪說道:“你猜猜,那邊的貨輪里面裝的是什么?”

  許墨沒有回答,而是死死盯著那吃撐的草螽般臃腫的貨船,片刻,他突然開口道:“若是坐這樣的貨船去留洋,想必比客船便宜多了吧?!?p>  聽聞此言,言香笙不禁莞爾一笑:“嚇!這樣鼓鼓囊囊的貨船你也敢坐,小心到了大洋中心喂了魚!”

  許墨看她一眼,哂笑一聲:“若是如此,倒也可給人魚講相聲了。”

  正說著,忽然一輛洋車駛進了碼頭。洋車上下來一位風(fēng)度翩翩的大戶少爺,他和那些外出留學(xué)的年輕人相仿年紀(jì),只是身邊沒有帶行李。雖然他衣著比其他人更加靚麗,但他的神情中卻滿是落寞,只見他望著海平線發(fā)出重重的一聲長嘆。

  在場的年輕人全部意氣風(fēng)發(fā),唯有許墨和這位少爺滿面愁容。香笙看看那位少爺,又轉(zhuǎn)身看向許墨,發(fā)現(xiàn)許墨也在望向那位少爺?shù)姆较?,臉上寫滿了驚詫。

  “那是尊……尊少爺!”

  這時,尊少爺也看向香笙他們的方向,只見他也是一臉的驚詫。許墨反應(yīng)過來,拉著言香笙兩人走到尊少爺?shù)拿媲埃骸拔业呐笥选唬鹕贍?,好久不見?!?p>  言香笙看到面前的男子,感覺頗有些印象。對,他也是同一所中學(xué)的同窗!

  依稀記得,中學(xué)時期的他孱瘦羸弱沉默寡言,終日坐在窗邊的位子上不發(fā)一語。言香笙能記住他,是因為中學(xué)時候每當(dāng)言香笙看向窗外時,總能碰上他躲閃的眼神。到現(xiàn)在香笙還能清晰記得那個眼神,其中飽含著熾熱,飽含著琉璃色的斑斕,飽含著期待,除此之外,還有一絲絲羞澀和窘迫。

  如今的他,和當(dāng)年也已經(jīng)是判若兩人。尊少爺早已褪去當(dāng)年沉悶呆滯的神態(tài),歲月使他的五官變得棱角分明,現(xiàn)在的他還帶上了一副金絲眼鏡,梳著整齊的分頭,頗有幾分書卷之氣。今天尊少爺穿了一身略些緊身的白色西裝三件套,馬甲上掛著純金表鏈,質(zhì)料上乘的皮鞋是意大利貨,一眼看去便知價格不菲。

  “叫我Lone就可以了?!睂Ψ揭婚_口,竟是流利的洋文:“你們好嗎?”

  在短暫的寒暄幾句后,尊少爺邀請幾人去自己家中小坐,一番客套后,幾人坐上了尊少爺?shù)难筌?。一路上尊少爺用流利的洋文和幾人交談著,大致了解了許墨二人在北平的近況后,尊少爺便仔細(xì)問起了言香笙的情況。

  言香笙大致分享了一下自己在國外的情況,向尊少爺問道:“Lone,想必你也去國外留過學(xué)吧?”

  談到留洋,尊少爺沉重的嘆了一口氣,愁容瞬間籠罩了他的臉。過了好久,他才緩緩開口:“還沒有,不過會去的,一定會去?!?p>  這令許墨言香笙頗為不解——尊少爺當(dāng)年成績不差,家境也足夠殷實,許墨這種人談到留洋會為了經(jīng)款發(fā)愁,尊少爺談到留洋便愁容滿面卻是為何?

  穿過上海灘最繁華的街頭,直至富人區(qū)的深處,幾人方才見到尊家公館的廬山真面目。

  尊公館完全按照西式的規(guī)制設(shè)計,看不到一絲一毫東方建筑的影子,就連屋子里的家具用器也全部是西洋貨。奇怪!尊家的花園里沒有艷麗的玫瑰,沒有浪漫的梧桐,只有一排排軍隊般整齊堅毅的長青樹。四處擺放的雕塑全部是馳騁疆場英勇奮戰(zhàn)的騎士像,絲毫看不到丘比特的雙翼和愛神維納斯的倩影。

  幾人走過掛滿西洋油畫的長廊,來到尊公館的客廳。這里更是如同凡爾賽宮般金碧輝煌,但這里的裝飾頗為怪誕——在客廳中陳列著一排排毛瑟、李恩菲爾德等等各式各樣的西洋步槍,在這其中,一支破舊落后的漢陽造步槍格外顯眼。在這些步槍上方,幾個毛筆大字分外醒目——師夷長技以制夷。當(dāng)然,這也是這間豪宅中唯一能看到的中文。

  更令幾人稱奇的是,尊家的傭人要么是金發(fā)碧眼的洋人混血兒,要么從前給洋人家做過工,一口洋文講的比洋人還標(biāo)準(zhǔn)。

  白俄女傭給幾人沏來了咖啡,一旁的留聲機緩緩奏起了波爾卡,多年未見的同窗圍坐在沙發(fā)上聊起了天,聊的話題無關(guān)乎幾人中學(xué)畢業(yè)后的情況。時間不知不覺過去,眼見天色已深,言香笙幾人便起身道別。走出大門時,言香笙不經(jīng)意間聽到幾個老媽在小聲議論,說這是少爺?shù)谝淮螏觼砑抑凶隹?,還是個空谷幽蘭般的中國女子。

  那日之后,言香笙見過幾次許墨,但和他相處的次數(shù)愈多,她愈發(fā)覺得面前的少年眼中早已失去了以往的熾熱。現(xiàn)在他張口閉口談的全是留洋的事,談的全是他想要修得的證書和學(xué)位。倒是新認(rèn)識的尊少爺,言香笙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到琉璃般的色彩,只是這色彩與外界仿佛隔了一層厚障壁。

  日子就這么平淡的過去,許墨還是一如既往的四處跑場說相聲,掙取留洋的經(jīng)費,騰不出片刻的時間和身邊的女伴談情說愛。尊少爺則滿腦子說愛談情,家規(guī)森嚴(yán)的他終日打著學(xué)習(xí)西洋文化的借口泡在大劇院中,夾在一群洋人中間一遍遍不厭其煩的看著莎翁劇,通過戲臺上的羅密歐和朱麗葉感受著離合悲歡。

  有時,幾人在尊少爺家小聚。許墨對于尊少爺?shù)牧粞笠?guī)劃顯得十分感興趣,但尊少爺?shù)幕貞?yīng)總是頗為冷漠,仿佛留洋二字生在了他的逆鱗上。相反的,尊少爺?shù)脑掝}卻始終離不了情與愛,他喜歡聊自己對溫馨的渴望和憧憬。但對于這個話題,許墨的回復(fù)也總是閃爍其詞,似乎并不感興趣。

  這一日,幾人一如既往的來到尊府做客。在幾輪牌局過后,尊少爺見幾人百無聊賴,便提出要看一部電影。

  言香笙笑道:“嚇,電影有什么好看的,大家都坐在黑影子里。我們倒不如聽一段相聲,回來這么久了,還沒見識過許墨他們的本事?!?p>  “得嘞!”對于言香笙的提議,做捧哏的像以往那樣毫不猶豫的應(yīng)允下來。好不容易能夠在香笙面前表現(xiàn)一下,許墨對此也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唯獨尊少爺一人眉頭鎖緊,聽相聲!在自家的豪宅中聽相聲!但看著言香笙撲閃的大眼睛,他也不忍拒絕,只見他咬緊嘴唇,仿佛在做激烈的掙扎。半晌,他喚來家中所有的傭人,管家,幾個老媽,甚至包括正在伙房忙碌的廚子,將他們支到花園偏角侍弄昨日方才種下的法國玫瑰花。就在大家面面相覷正要出門之際,尊少爺忽然用流利的洋文喚住其中一個老媽,教她把躺在地毯上的寵物狗一并帶出去。

  待到大家全部走遠(yuǎn),尊少爺才起身親自去關(guān)好門窗,拉上洋房內(nèi)外所有的窗簾,隨后向許墨兩人示意道可以開始表演。

  許墨清了清嗓子,表演起了他們二人的拿手好戲《像生》:

  ——哎,您這么著急是嘛去?。?p>  ——趕著聽?wèi)蚰亍?p>  ——嗬,您倒是挺有雅興,嘛戲???

  ——《羅密歐與朱麗葉》啊。

  ——庸俗!

  ——這怎么能叫庸俗呢?這叫浪漫,Romantic!

  ——得得得,你可別跟我說什么羅曼蒂克。我要有你這一口袋閑錢,早去西洋留個學(xué),好好學(xué)點科學(xué)知識了。

  ——話說回來,你這又是看的嘛書?。?p>  ——赫胥黎的《天演論》啊。

  ——迂腐!

  ——這怎么能叫迂腐呢?這叫師夷長技以制夷!

  ——得得得,你別跟我扯適者生存這一套。我要有你這么自由,早去找自己心上的姑娘,好好寫一段羅曼史了。

  ——你看看你,在該談情說愛的年紀(jì)不戀愛,不然到了現(xiàn)在還用受這個苦?

  ——你也看看你,在該為考學(xué)做準(zhǔn)備的時候不準(zhǔn)備,不然現(xiàn)在還用遭這個罪?

  ——你說為嘛我不能活成你那樣呢?

  ——我還想問,為嘛我不能活成你那樣呢?

  ——大概是我們在正確的時間沒有做正確的事,別人走上了正確的道路,而我們只能做別人的影子。

  ——我們只能羨慕著他們,羨慕著像他們一樣的人生。

  許墨二人的表演十分精彩,言香笙笑的前仰后合,她余光瞟向尊少爺,卻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卻看不到歡快的表情。只見他神色凄涼,仿佛有感同身受的苦。

  慢慢相處的久了,言香笙也知道了更多尊少爺?shù)氖虑?。?jù)她了解,尊少爺?shù)母赣H曾在滿清翰林院當(dāng)差,前些年還參加過洋務(wù)派的自強運動。在經(jīng)歷了慘痛的失敗后,他痛定思痛,認(rèn)為禍源在于各級官員的私欲,開始信奉天主教的禁欲主義。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原本生性懶散的尊少爺也莫名其妙給自己定下了留洋的目標(biāo),莫名其妙壓抑了自己這個年紀(jì)心中正常的萌動。

  這日夜里,幾人再度相約在尊少爺家小聚。言香笙來到尊公館,卻看見許墨等在門口,他的身邊看不見搭檔的身影。言香笙頗感異樣,直至走近,才發(fā)現(xiàn)今日許墨穿著的異樣——許墨在大褂里面穿上了嶄新的法式襯衫,北平布鞋換成了西洋皮鞋,懷兜里面也學(xué)著洋人的模樣掛上了懷表鏈。

  香笙和許墨打過招呼,問他為什么不進去,許墨說道:“從今以后,我不想再來這里了?!币婚_口,竟是流利的洋文——終日說相聲的他從未有過機會試一試自己學(xué)了那么久的洋文。

  言香笙一驚“你這是什么意思?”

  “因為我沒有時間了。唉,若是從前沒荒廢那么多的時間在做夢上就好了,現(xiàn)在,自己種下的苦果總要自己去嘗?!辈坏妊韵泱戏磻?yīng)過來,許墨便一溜煙的跑開。

  言香笙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身后忽然傳來了尊少爺?shù)穆曇?,他十分殷切的邀請言香笙進屋。

  今晚的尊少爺還是那副西裝筆挺的打扮,可與往日相比也有那么點不同——他的白西裝不再是常規(guī)的西洋翻領(lǐng),而是模仿中山裝設(shè)計的中式立領(lǐng),高檔的意大利皮鞋換成了北平布鞋,馬甲上的懷表鏈還掛著一枚道光年間的銅錢。

  二人走過尊家的花園,看得出來尊少爺很激動,一路上喋喋不休。但言香笙對他這般過分殷切表現(xiàn)的十分抵觸,對于他的應(yīng)和也是有一搭沒一搭,不多時,二人便陷入了沉默。

  兩個人沉默著穿過掛滿西方油畫的長廊走進了客廳,白俄女傭為二人沏了一壺茉莉香片茶,言香笙忽然發(fā)現(xiàn),今天留聲機里沒有放熟悉的梵阿玲。面前的尊少爺也一改剛才紅光滿面的狀態(tài),換上了一副愁容。

  言香笙問尊少爺為何發(fā)愁,尊少爺嘆息道:“留學(xué)的事終是不能再拖了,家父已經(jīng)為我置辦好了一切,明日一早我便要動身坐船,永遠(yuǎn)離開這里?!?p>  “香笙,你知道嗎?我不想去留洋……從來都不想…….我只想…….我只想……”尊少爺站起身,從一旁的琺瑯花瓶中拿出一束潔白的法國玫瑰,轉(zhuǎn)過身看向言香笙,他的手抖的厲害,似動非動的樣子像是想要將玫瑰獻(xiàn)給香笙,但他的雙手仿佛錮上了千斤的枷鎖般動彈不得。掙扎猶豫了片刻,只見他將手中的玫瑰攪成了碎片,然后紅著臉緩緩說道:“我想……我想給你說一段相聲?!?p>  言香笙不知尊少爺是何意,慌亂中下意識點頭應(yīng)允。尊少爺如釋重負(fù)般長吁一口,他的嘴角抽搐著不自覺上揚,只見他一把扯掉身上略些緊身的西裝,翻箱倒柜取出一件長衫大褂,鄭重的披在身上。

  穿戴完畢,尊少爺清了清嗓子,用發(fā)音奇怪但口型流利的國語開始了表演——國語?香笙有些愕然,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他使用國語。不過聽他說的如此熟練,仿佛他已經(jīng)把這段相聲偷偷練過千百遍。

  “Lone,你……”

  尊少爺毫不受影響,繼續(xù)說著那段大家再熟悉不過的相聲《像生》:

  ——這怎么能叫庸俗呢?這叫浪漫,Romantic!

  ——我要有你這么自由,早去自己心上的姑娘,好好寫一段羅曼史了。

  ——大概是我們在正確的時間沒有做正確的事,別人走上了正確的道路,而我們只能做別人的影子。

  ——我們只能羨慕著他們,想活成像他們一樣的人生。

  一段說完,尊少爺久久的沉默在了原地。言香笙不知何故,見他神情恍惚擔(dān)心自己在這里會打擾到他,便起身告別。尊少爺回過神來想要送客,言香笙婉言謝絕。

  “香笙……”在香笙即將走出客廳時,尊少爺叫住了她,只見他把手伸向裝著白色玫瑰的琺瑯花瓶,但他的手在半空中緊張的抽搐著,最終如同一只折翼的飛鳥般在空中劃過一條凄美的弧線,明明伸向白色玫瑰的手最終拍在了一旁的留聲機上:“你喜歡它嗎?我要走了,沒辦法帶上它,就把它送給你吧?!?p>  說著說著,尊少爺又不自覺的用回了洋文:“以后用它聽相聲的時候,記得想起我啊。”

  如果言香笙知道這句話中暗藏的意思,那么今晚她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尊公館。可惜她那時毫不知情,只能莫名其妙的點了點頭,便道別尊少爺走出豪宅坐上了洋車。

  車子已經(jīng)發(fā)動了,言香笙對尊少爺依舊放心不下,頗為擔(dān)憂的她回過頭看向尊公館,竟從尊少爺?shù)拇昂熀竺婵吹搅艘粋€躲閃的眼神。那個眼神就像中學(xué)時期窗邊的眼神那樣,里面飽含著熾熱,飽含著琉璃色的斑斕,還有一絲絲羞澀和窘迫,只是從里面再也看不出期待。

  這時言香笙不曾想到,這會是她最后一次見到尊少爺。

  第二天一早,尊少爺?shù)牧袈暀C被送到了言香笙的家門口,尊少爺在自己家中自殺的消息占據(jù)了每一份報紙的頭條。

  聽到消息的言香笙立馬趕去了尊公館,卻被攔在了門外——根據(jù)尊少爺?shù)倪z囑,他不希望他的朋友見到他的尸首、也不希望他們參加他的葬禮。他想要保持自己閃耀的形象、保持著自己閃耀的形象永遠(yuǎn)活在每一個人的心里。

  不過,香笙還是聽到了只言片語。聽說,他用來自殺的工具不是各式各樣先進的西洋槍支,而是尊公館里那支古老的漢陽造。

  聽說,他在遺囑里談到了自己自殺的原因。尊少爺從未想過外出留洋,他畢生只想著在中國土地上好好的愛一位中國姑娘,但現(xiàn)在這對他而言已經(jīng)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所以他選擇了在離開華夏大地的前一天,把生命停留在最快樂、最溫馨的一晚。

  聽說他的血濺滿了那只琺瑯花瓶、浸沒了花瓶里那幾束沒有開發(fā)的白色玫瑰,凝固在花瓣上的血將原本潔白的法國玫瑰花染成了黑色,絕望的黑色——巧的很,黑玫瑰的花語正是絕望的愛,一段絕望的、沒有表達(dá)出口的愛。

  言香笙郁結(jié)于胸,她打電話給許墨兩人,約上兩人去中學(xué)常去的那間酒樓買醉。但到了那里,卻只見捧哏一人,他帶給香笙另一個晴天霹靂般的噩耗:那一晚見面后,許墨脫下大褂,換上一身筆挺的西裝,登上了一艘遠(yuǎn)渡重洋的貨輪。不知何年何日許墨才能歸來。

  聽到這個消息,言香笙終于抑制不住大哭起來。捧哏陪在她的身邊,默默的安慰她。她哭了好久,終于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抬起哭紅的雙眼問身邊的人:“我的身邊……現(xiàn)在只剩下你了……你能一直陪著我嗎?”

  他依舊像從前那樣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好嘞?!?p>  看著眼前的人,言香笙淚眼婆娑,盡管直到現(xiàn)在,香笙都還記不住他的名字,但如今,陪在她身邊的人只剩了他。

  從那之后言香笙再也沒了許墨的音訊。有人說他在大洋彼岸學(xué)成歸來,最終娶了一位白俄女人;也有人說,他乘坐的貨輪在剛剛可以望見彼岸地平線的一剎那觸了礁,船上乘客連同帶給他們無數(shù)歡聲笑語的相聲一起淪為廢墟長眠在海底。香笙依稀記得,在尊少爺頭七那天,報道尊少爺葬禮的報紙上似乎的確有著某某貨輪在海外觸礁的標(biāo)題。不過當(dāng)日的她對此沒有過分關(guān)注,到底有沒有過這樣一條消息她早已記不清了。

  舊時上海灘的月亮已經(jīng)沉下去了,新的太陽已經(jīng)從東方升了起來。但直到今天,同樣的悲劇還在上演,褪色斑駁的老式黃銅留聲機里那段相聲也還在說著:

  ——大概是我們在正確的時間沒有做正確的事,別人走上了正確的道路,而我們只能做別人的影子。

  ——我們只能羨慕著他們,想活成像他們一樣的人生。

  推開留聲機的唱針,言香笙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

  “為什么一定要追著別人的腳步,活成他們的影子,羨慕著像他們一樣的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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