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我42歲了。大姑娘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畢竟是農(nóng)村人都覺得不念書了還是早點嫁人才是正經(jīng)事。
我心里其實對大姑娘是有虧欠的，高中沒有念書，十七歲的姑娘家就天天跟著爺爺奶奶在田里干活。大姑娘皮膚白皙，一雙杏仁眼和她媽媽很像。只是太過苦命了，那是我的初戀，也是唯一一個可以為我而不顧一切的女人。只是可惜那時候的我沒有錢，也沒有好的醫(yī)療條件，窮人還總是容易生點大病，除了等待死神的降臨，其余的只能是準備好身后事了。
我記得那是一個秋天，但是北方已經(jīng)飄雪了，十里八村的接生婆幾乎都在我家了，但是孩子怎么也生不下來，都說是胎位不正，孩子是坐著的，用現(xiàn)在的話也就是說孩子是屁股朝下而不是頭朝下。
我在門外來回踱步，那時候我21歲了，白天還和幾個哥們兒喝酒吹牛皮呢，我也常常想要是我能懂事一點該多好。耳邊偶爾傳來小佳一兩聲的痛呼，我知道她在忍耐著，她是個極能忍的人，她也是怕我擔心，我在外邊看著時間流逝，黑夜淹沒了一切，可還是沒有孩子的啼哭聲，我心里慌慌的，想要沖進去看看，但是被其他人攔住了，說什么女人生孩子對男人不好之類的話，一時間屋外七嘴八舌，屋里卻靜悄悄。
終于孩子還是生出來了，我立刻進了屋，小佳躺在炕上，閉著眼睛，呼吸微弱，接生婆說是累的，讓我趕緊給煮點小米粥和雞蛋，我擔憂的看了她一眼，就去我媽那拿粥和雞蛋了。
回來的時候小佳醒了，但是還是很虛弱，我沒有顧得上看孩子，我心里想著平安就好，還是小佳說要喂奶了，我才和她一起坐在炕上，我喂小佳吃粥，她喂孩子吃奶。小娃娃生出來就紅紅的，老人都說這種孩子身體好，以后長大了肯定白白嫩嫩的。我懸著的心也慢慢放下了。內(nèi)心也在規(guī)劃著我們以后的生活，畢竟我也是當?shù)娜肆恕?p> 小佳總是能猜透我的心思，她看著我只是盯著她不說話，就知道我心里其實是害怕的，喂完孩子，她就靠在我懷里，對我說“震哥，我沒事了，別怕”小佳的聲音還有些嘶啞，也是這一句我竟沒出息的哭出來了。
“嗯，是我不好，沒錢帶你去醫(yī)院，讓你遭罪了，我”話還沒說完小佳就打斷了我。
“生孩子都是這樣的，沒事的，我相信你，累死了，今天你抱著我睡好不好？”
“好”我們相視一笑，我又出去抱了一點柴火，燒了炕，讓屋里更熱乎點。
這一晚并不平靜，孩子又吃又拉的折騰人，我擔心小佳休息不好，所以都是我先起來抱過孩子遞給她喂奶，讓小佳靠在我懷里。
就這樣天亮了她們母女睡得很香，可我卻睡不著了，索性就趕緊起床去燒火做飯，問了一圈的七大姑八大姨該怎么照顧月子，我也了解的差不多了。第一重要的就是不能著涼，我就把屋子燒的熱乎乎的。又想著待會去合作社里買點塑料布，提前把窗戶封上，畢竟我媳婦可不能受風。
正想著，就聽見小佳弱弱的喊了一聲“震哥”就沒了動靜。我立馬進屋去看看，就發(fā)現(xiàn)孩子在小佳懷里，可小佳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了。我趕忙跑過去把孩子抱起來放到炕上。叫了小佳好幾聲都沒有反應，就發(fā)現(xiàn)小佳穿得秋褲已經(jīng)有血滲出來了，我心里一陣冰涼，總覺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發(fā)生。沒有猶豫立馬拿起棉被包著小佳，包嚴實了又在牛車上鋪了好多干稻草，準備去醫(yī)院。
我也不記得究竟是怎么到的鎮(zhèn)醫(yī)院了，只知道醫(yī)生說治不了要趕緊轉(zhuǎn)院去縣里，到了縣里確診是尿毒癥。我腦袋一片空白，連身邊都有誰也不知道了，這病在那個年代沒法治啊，而且我們也沒錢治病。
就這樣我在醫(yī)院守了她七天，小佳還是走了，臨走的時候還在對我笑。準備后事的時候我沒有出現(xiàn)在葬禮上，我知道她不會怪我，可是我怪我自己啊，怪我沒有能力，怪我不能護著她，甚至在想也許不要孩子就不會有這種事了，又或者我沒有娶她也不會害了她了。我喝了好多酒，這一醉就是五六天，小佳的墳是我親自選的地方，因為這里有她最喜歡的陽光，她怕冷。
我也不知道怎么在今天就突然想起這些事了，看著面前穿著婚紗，化好妝的大姑娘，心里都是酸楚。我給了她能給的所有，那時候農(nóng)村結(jié)婚都是要彩禮，可是我怕我姑娘吃虧，也給了兩萬塊的陪嫁畢竟也是新世紀了，我還給我姑娘準備了冰箱、彩電、洗衣機，只要是別人有的我姑娘都得有。
可是我說實話并不開心，一點都不開心，甚至我又一次感到害怕了，我姑娘今年21，她媽死的那一年是19歲，我是21歲，我仿佛感覺到了命運的輪回。
婚禮全程攝像，三十多輛送親的車，從村頭到村尾，這樣的排場至少到現(xiàn)在我姑娘還是頭一個。姑爺是她自己相中的，我老姑娘卻不喜歡，討厭的很，可是她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懂什么，男方家里有一百多畝地，也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了，我圖的就是我姑娘嫁過去不受窮啊，孩子看著也老實。
我看著這個老實的孩子把我大姑娘接走，我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眶。天還早，但是路有點遠，要趕著時間回去拜堂，急匆匆的讓攝影師給我們一家四口拍了照片就走了。上車的時候大姑娘哭了，我說她“就會哭，哭啥啊！”然后看著車走了，老婆拍著我的手，先我一步哭了，我笑罵她“老娘們兒就會哭，尿湯的”！可是她不哭我就忍不住了。
按理說女方父母是要在自己家這邊招待親朋好友的，所以送親的只能是長輩和直系親屬。我看著婚車已經(jīng)走遠了，大姑娘養(yǎng)的小狗毛毛還在追車呢，可車隊最后一輛車還沒啟動呢，這就是我給我姑娘的面子，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姑娘沒人能欺負。內(nèi)心一陣自豪，轉(zhuǎn)身開始忙著招呼親朋了。
又是一個秋天，我大姑娘就是秋天出生的，這也的確什么事情都趕上秋天了，我給大姑娘起名字叫王秋雙，希望她能不孤單。老姑娘特別喜歡她姐姐的這個名字，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好聽。只是今天老姑娘去送親了，還趕上得了腮腺炎，整個人都蔫蔫的，本來不想讓她去的，一個小孩湊什么熱鬧，但是她非要去，不讓去就坐那生氣，索性也就隨她了，畢竟是親姐妹。
一起去的還有大哥家的二侄女，我生孩子是最早的，大姑娘也是她們姐妹當中最大的，老姑娘排行老三，三弟家的四侄女和老弟家的五侄女也都一起去了，畢竟這些姐妹從小一起長大，親的不能再親了。我向來不愛攔著孩子，所以就都讓去了，還讓三弟兩口子也一起去了。
在我看來這婚禮辦的特別好，唯一不好的是天公不作美下雨了。老婆一直哭喪個臉，我知道她舍不得孩子嫁出去，想讓孩子先出去工作，但是孩子奶奶歲數(shù)大了，老人的心思從來都是看著兒孫成家立業(yè)就覺得圓滿了。老婆不止一次說過不喜歡這個親家，我也動搖過，最后還是大姑娘說她同意，我才拍板敲定的，只是時間倉促，從相親到結(jié)婚前后不過兩個月的時間。
忙碌的一天結(jié)束了，宴席散了，送親的人也回來了，幾個小姑娘都氣鼓鼓的，老姑娘更是看見我就瞪我，找了一圈四侄女也沒找到，后來還是三弟回家開門才發(fā)現(xiàn)孩子自己在家待了一天，啥都沒吃不說，也在生悶氣。老婆趕緊給孩子們做吃的又跟三弟媳婦賠禮道歉，不過都是一家人誰也沒說什么。
孩子們從小就愛在三弟家扎堆，剛回來就又跑去了，老婆也跟著去了，我忙著招待朋友，就在父母這邊，也不知道都說了什么，只知道老姑娘跟我生了好幾天的氣。
大姑娘結(jié)婚了，我也算對得起她媽了，晚上我自己偷偷去了小佳的墳上，說了許多話。
其實我知道現(xiàn)在的老婆是個好人，不過是不懂我的心，我知道再也沒有像小佳這樣能懂我的人了，她知道我所有的別扭，她知道我的堅強和不服輸，更知道我的累。我記得我們結(jié)婚的那天，我張揚恣意，她穿了一件紅棉襖，頭發(fā)用紅繩綁起來，那是她第一次化妝，雖然很好看，但是我覺得她還是素顏好看。我記得她總是對我微笑著，只是那時候拍的照片多數(shù)是黑白的，彩色的貴，而我不敢面對她的離開，所以她走了以后我把所有的照片都燒了，她的我的我們一起的照片全都被火吞噬的一干二凈。
后來因為孩子上高中的事情，我回老家偶然間看見孩子坐在角落里，肩膀一聳一聳的，明顯是在哭，我走過去才看到大姑娘手里的照片，那是小佳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陪她去照的，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在她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小寶寶，我騎自行車帶著她在鎮(zhèn)里逛了一整天，她還買了好看的絨花，說是放在家里柜子上好看，快過年了看著就喜慶。我都隨她，我還記得兩個人在橋頭吃一碗面條，小佳說她吃面條的那份錢都買花了，得省著點花，說“震哥掙錢不容易”。那時候我很感動。
看到照片的時候，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樣，我沖大姑娘發(fā)了火，我問她到底想不想念書了，她想要什么就說，我砸鍋賣鐵也能給她，不用她操心花錢的問題。也許是我的語氣嚇到她了，她說不念了，可是當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老姑娘跟我說她看姐姐日記了，還看見她媽媽了，真漂亮，還說老爸你真厲害娶的都是最漂亮的。
回憶并不美好，它總會刺痛我。我用酒精麻痹自己，就這樣趴在小佳的墳頭睡著了，直到天亮才回家，我現(xiàn)在心里想的都是三天后哦不對應該是兩天后大姑娘回門的事情，我可不想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只是沒想到還是惹的兩個孩子都不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