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獨眼狼
狗盜撐著身子逃回藏身之處,顧不得滿身的傷,用還能動的前腿刨開“糧倉”,翻出些食物,胡亂往嘴里塞。
它餓壞了,渾然不知身后靠攏來的兩個人。
其中凸眼那人高舉石塊就往狗盜身上砸,也不管這樣做會不會失手直接將狗盜砸死。
“咚!”
石頭砸在肉體上的很沉悶,幾乎沒有太大的響聲,但它對內(nèi)臟造成的傷害卻是實打?qū)嵉?。狗盜只覺后背劇痛,原本已經(jīng)隱隱結痂的傷口崩裂開來,連帶著自己的五臟六腑也在止不住地顫抖。
“嗷!”
它慘嚎一聲,一個激靈閃身躲開那人同伴的攻擊,那人的動作慢得就連最遲鈍的老狼都能反應過來。憤怒從身體里的每一個角落沖出,席卷狼的每一處肌肉,帶動前爪狠狠地撓在對方的大腿上。
站立,多么簡單的事,兩條腿撐著就立住身子了。
對方此刻才總算是知道,站立是一件多么與眾不同,來之不易的難事。他雙手捂著右腿,帶著深深的悔意倒在地上,嘴里止不住地哀嚎。
“?。?!”
狗盜的利爪粗暴撕開他的粗布褲子,干癟的皮膚如脆弱的宣紙般被輕易割開,就像犁耙犁完的耕地,三道翻滾著血肉的血溝出現(xiàn)他的右腿上。
那人同伴瞬間失去了戰(zhàn)斗力!
......
張老四只覺得口干舌燥,下意識伸出舌頭上上下下把嘴唇舔了個遍。他怎么也想不到,這狗盜竟是如此兇殘,受傷之下還能暴起傷人。
這可和自己設想的不太一樣!
他想關注李五六的傷勢,又怕這狗盜尋了機會就此逃走,于是一狼一人對峙了起來。
狗盜承認,自己輕敵了。
的確,它習慣性地認為,獵物展現(xiàn)出足以令獵手喪命的威脅,并且逃出它們的包圍之后,獵手們是不會繼續(xù)追趕它的——因為收獲和付出不成正比。
而眼前這兩人竟然鍥而不舍地追到了現(xiàn)在!
接著逃?
逃哪兒去?
狗盜傷了條腿,還帶著傷,根本跑不遠。更何況如果接著逃,萬一眼前這人還繼續(xù)追怎么辦?
殺了他!
狼第一次無比清晰地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它從沒有主動殺過人,就連被圍攻時也只是迫不得已才要咬死了對方。
下定決心,狗盜的全身開始興奮活躍,那是體內(nèi)分泌出的腎上腺素在起著作用,它能抑制一切不利因素,讓力量發(fā)揮到最大。
疼痛被壓制下來,整個身子如同脫弦的箭般沖向那人。
張老四見狼竟然主動朝自己沖來,一時間竟亂了分寸。他雙腿下意識后撤兩步,握著石頭的手差點拿不住。
幾個呼吸間,狗盜便近了他的身,后腿蹬地騰空而起,一張血盆大口就要往張老四胸膛上咬。
得手了!
狗盜琥珀色的狼眼略微睜大,接下來的一幕已經(jīng)能夠預見。
對方的胸膛會被它刨開,腸子和內(nèi)臟都會暴露在空氣當中。或者反咬在對方脖子上,就像之前那樣,扎穿兩個血洞,讓對方失血窒息而死。
但是...
“不要吃人?!?p> 這個念頭切切實實地限制住了狗盜。
“不要吃人”其實是三件事。
山林里沒有任何一種生物會就這么傻乎乎地等著讓狼吃。
狼想要把什么動物吃到嘴里,首先它得攻擊對方,然后殺死對方,然后才能進行“吃”這一項動作。
所以,“不要吃人”便分解成為——不要攻擊人、不要殺人和不要吃人。
狗盜的身子猛地撲向?qū)Ψ?,然后它的腦袋,賴以生存的腦袋,罷工了!就好像兩個陌生人突然被放在一起配合——根本沒有配合可言。
身子撲過去,嘴巴卻閉上了!
張老四猝不及防被狗盜撲倒,他慌亂之下用盡全力拿起石頭往狗盜腦袋上狠砸?guī)紫隆?p> 遭此重擊,狗盜頓時頭暈目眩,三條好腿連連發(fā)顫。打散腦子里的念頭,穩(wěn)住身形剛想接著撲,只見那人大叫一聲爬著從旁邊壓了過來,借著體重將它壓在身下。
“啊??!去死!”
生死關頭,求生欲勝過了一切。
張老四身上滿是被狗盜抓撓出的傷口,他強忍著劇痛發(fā)瘋似地用雙手狠狠掐住狗盜的脖子,他不要想活的了,他只想要狗盜死!
......
狗盜那琥珀色的雙眼變成了琥珀色的獨眼。
說飽狼運氣好也罷,說張老四差了點力道也好,總之飽狼終究沒有被活活掐死——不得不感嘆生命的頑強。
但代價仍然是留下了。
狗盜,哦不對,現(xiàn)在應該叫做獨眼狼,它除開臉上多了道傷疤和壞了只狼眼外,脖子上還多出一個繩套子。
也不知道張老四是從哪兒找來的麻繩,拴在狼脖子那端還嵌著荊棘。
那些小刺若是稍不留神就會給握住它的人手上留下點血跡。
獨眼狼很難說出這種感受是什么樣的,就好像張老四的意志灌入了其中,時時刻刻不在呵斥著獨眼狼。
“別動!”
建立在痛苦之上的管束對于任何畏威而不畏德生物來說其實相當有效。
疼痛,一種見效最快、令對方感受最為直觀的痛苦幫助人類馴化了人類、馴化了野獸、馴化了一切能夠感受到疼痛的生物。
人總是會說,打一頓就好了,當然,并不全對,但有時確實是這樣。
獨眼狼的身體此刻正在被馴化。
是的,它感受到了,身體和大腦發(fā)生了沖突。
它想挪動身子,甚至想再加把力氣掙斷這惱人的繩套。什么都已經(jīng)想好了,只要再稍稍忍耐那么一小會兒,就那么一小會兒就好,可能荊棘會往血肉里再深入一小寸,但是真的不礙事,不要緊,真的!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于是獨眼狼不甘地趴坐在地上,想盡辦法用最舒適的姿勢討好著身體,讓它不會那么疼。
就像狗一樣。
......
張老四坦著上身,臉上綻著怎么也壓不下去的喜意。他蹲著身子,小心翼翼拆開李五六腿上綁著的布條,然后換上另外一條,比他的手稍微干凈一點的布條。
很顯然這布條的來歷不用多說。
那日的情形對于張老四、獨眼狼來說都算得上是雙贏的局面——張老四捉了獨眼狼,救了李五六。而獨眼狼也免于一死,得以在今天老老實實地被拴在張老四的腳下。
不對,應該說張老四贏了兩次,雙贏。
其實就算沒有賞錢,獨眼狼本身就是一個驚喜。
狗,尤其是被人給制服的狗,對于像張老四這樣的人來說是筆相當可觀的財富。
當然,不能是游蕩的野狗,因為老四們不一定捉得住。他們和它們一樣,同樣瘦骨嶙峋,饑腸轆轆。從這點來看,二者好像也沒太大的區(qū)別。
隨機地生,隨機地死,就像那山林里的野草,在被周圍的野草們搶奪完養(yǎng)分之前,或者遇到火災、旱災而燒死枯死之前,拼命地活,用力地長,長得越高越好。
最后,以能達到的最好的結果結束這一生。
古來便有雞鳴狗盜之徒,這“狗盜”便是指的盜狗賊。
殺了狗吃肉,或是賣給狗屠換些銀錢都是極好的買賣。
更別提這獨眼狼還會偷人錢財!
也許,可以考慮讓它來養(yǎng)自己?
是的,食物,這才是一切的最終目的。
打生打死也好,乞討銅板也好,捉狼換銀子也好,最后無非就是為了把這些東西變成吃進肚子去的食物!
這一點很重要。
想到這里,張老四隨即拾起墊在干凈布條上的茅草蓋子,將它掩在草棚的缺口處。
東拼西湊撿了些還算結實的樹干當做骨架,再用不知哪兒淘來的茅草填充一下,最后留一個供進出用的缺口——說是它是門,實在是算不上,或者說既是門也是窗戶的多用型缺口?
這就是張老四和李五六的住處、巢穴、人窩,總之只是讓他們有一個心理安慰的玩意兒。
容納兩人一狼極為勉強,更白談還要留出空間防止獨眼狼暴起咬人。
“交出吧,交出吧,交出吧...”
“那可是5兩銀子!”
張老四干瘦的面皮擰巴著,他掩好草棚缺口的時候,心中的選擇就已經(jīng)有了。如張老四名字般潦草的草棚無言地譏諷著:“你認為我藏得住秘密?”
“瞧瞧!”
“攔得住誰?”
“只消這畜生一叫,周圍等著發(fā)財?shù)年惱纤摹⑼趵纤倪€有別的什么老四都會聽到!”
“然,后,你,什,么,也,沒,有!”
只有能拿到手上的才是最重要的!
定下心思,張老四望了眼那條“好狗”,它趴在地上不吵不鬧,脖子上的草繩已經(jīng)勒進皮肉當中??炝?,快了,只等李五六傷好些就和他一起拿那5兩銀子了!
......
李五六其實也就后怕了那么一小會兒,他很高興,這輩子嘗過的肉味加起來都沒這幾天那么多!
豬肉可真香!
要是能再撒點鹽就更好了。
不過鹽可不好弄,得花錢!
舔一舔石頭也是極好的,上面也有不少味兒呢!
就著石頭,扯下一塊肉放進嘴里,讓那來自豬身上的組織上下?lián)崦谇?,讓舌頭攪拌著唾液和烤肉的混合物。
甘甜的汁液順著口腔流入胃里,全身上下都在歡呼雀躍!
美味!
李五六哭了,他覺得大腿上的傷根本算不得什么,甚至已經(jīng)完全不疼了。
沒錯,真一點兒都不疼,李五六還想拆開布條撓一撓,癢。
人的傷口的變化通常會經(jīng)歷幾個階段的變化,先是疼痛,然后是麻木,瘙癢,最后是腐敗——那是小到無法用肉眼觀察的小東西正在上面進餐、排泄和繁衍。
李五六的腿保不住了。
不,他的命可能也保不住。
燙,駭人的滾燙!
就在李五六吃完美食,睡了一覺之后開始的。
距離被獨眼狼抓壞右腿已經(jīng)過去了幾天來著?
5天?
還是6天?
沒人刻意去掰著指頭算過,傷口的變化可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差不多該出發(fā)了!”
張老四起了大早,獨眼狼已經(jīng)完全屈服于脖子上那圈小巧的束縛,他甚至在夜里悄悄牽著繩子帶著獨眼狼在外面晃悠了一圈。
沒有任何差池。
一人一狼配合得相當完美,令行禁止不過如此。
當然,前提是獨眼狼一有躁動,張老四便會猛地拉扯麻繩,讓它知道現(xiàn)在到底是誰在做主。
于是張老四便慌了。
他從沒想過李五六會倒在這里,就連那天對方被獨眼狼傷了右腿時,他也只是下意識地慌張。
哪個討食吃的乞丐不會受點傷!
但這個不同。
發(fā)燒意味著什么?
發(fā)燒意味著徹底失去行動能力,然后躺在那里靜靜地倒數(shù)。
完全寄希望于身體求生的本能,倒數(shù)恢復的日子??赡苤恍枰惶?,也可能需要幾天,甚至是數(shù)周。
當然,更有可能的是倒數(shù)黑白無常們過來領人的期限。
老爺們不在此列,他們有著特權,讓黑白無常晚點動身,或者讓他們先改道領別人,最后再來領走自己,亦或者干脆這次就算了。
其中的關鍵在于錢。
五兩銀子也許夠了?
不過病來如山倒,五兩銀子重新把山立起來有些勉強。
“等著,我這就去找大夫!”
“對,對,大夫!”
“還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