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私人裁縫

　　“先生，抬頭？”

　　落地鏡前，顴骨上架著單片金絲眼鏡的老裁縫正在用卷尺測量程儀衣領(lǐng)到肩膀的長度。

　　程儀覺得自己像是宅男手中的變裝手辦，亦或者啞劇舞臺上的提線木偶，一會兒抬頭，一會兒伸展手臂，一會兒放松肩膀。

　　這樣不知所措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十幾分鐘，他腦子里有一點發(fā)蒙，還沒有明白這一切到底是什么情況。

　　從朱麗葉小姐的房間出來后，他就被管家?guī)У搅司频昀飳ｉT的試衣間，早已等待好的兩位衣冠楚楚的裁縫立刻行動了起來。

　　管家說，朱麗葉小姐送他套衣服作為賠禮，他還以為是直接拿著的成品衣物，講究點也不過是多拿幾套讓他挑選。

　　結(jié)果裁縫展開隨身的制衣箱，從里面取出各種各樣他搞不懂的工具。

　　從十幾把不同樣式的尺子到鑲金的小剪刀，還有各種顏色，各種材質(zhì)的小塊布樣，應(yīng)有盡有。

　　知道的是他們要做衣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外科醫(yī)生正在準備一場工序繁瑣的開顱手術(shù)。

　　“先生，請問您衣領(lǐng)的內(nèi)襯要什么材質(zhì)的，象牙還是黃金。我覺得象牙和您的氣質(zhì)很搭?！?p>　　“先生，您看，馬甲的布料有什么要求嗎？“

　　“先生，您看這對袖釘，雖然鑲嵌上面鑲嵌的鉆石純度不算太高，但它曾經(jīng)是一位法國公爵送給小說家普羅斯特的禮物。如果您不喜歡的話，這里還有一對拉斯維加斯紅寶……”

　　“先生……”

　　“先生……“

　　“先生……”

　　裁縫不時拋出各式各樣的問題，程儀往往只會做出三種回答。

　　點頭，搖頭，或者隨便。

　　如果他點頭，老裁縫的眼中就會流露出發(fā)自肺腑的驚喜，那樣的眼神仿佛在說，“您的品味真好，這對袖釘/領(lǐng)撐/布料就他媽的是應(yīng)該是為了你而被發(fā)明出來的?！?p>　　如果他搖頭，驚喜就變成了自責，對方會痛苦的低下頭，就像是在說“把這種垃圾拿出來給您看，完全是我的錯。請您不要責怪?！?p>　　最麻煩的是隨便。

　　似乎這位塞維爾街來的裁縫就是一根不知變通的二極管，對于他來說，一件正裝只有合適和不合適兩個選項。

　　讓客人說出隨便這個詞是對“裁縫”職業(yè)徹頭徹尾的侮辱。

　　他會痛苦的抱住頭，命令助手在好似多啦A夢的異次元口袋的制衣箱里狂翻一通。找到大大小小十幾樣同類的替代品，然后再重復以上流程。

　　“我覺得你的皮膚很好，彈性和光澤度都不錯，就是平常不太注意保養(yǎng)?！?p>　　老裁縫的手指肚從程儀裸露的手背處滑過，男人間的肌膚接觸搞得程儀心里發(fā)麻。

　　他終于忍受不了，觸電一樣的縮回手，警惕的看著對方。

　　“你要干嘛？”

　　“因此我推薦您用白色絲綢來做正裝的外套。白絲真絲的西裝和您的氣質(zhì)蠻搭的?！崩喜每p揮揮手，助手就端著一塊手掌大小的布料來到程儀的跟前。

　　“西裝還有真絲的？”程儀在心中嘀咕。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真絲正裝需要定期由專業(yè)人士保養(yǎng)。否則會在料子的表面起一片片的絲絨球?！?p>　　“那換一個?！?p>　　程儀差點被氣笑了，他心說，你看我像有專用的私人裁縫的人嗎？

　　“您對布料有什么要求嗎？主要想出席什么樣的場合？”

　　“場合？”

　　“比如說宮廷聚會，私人沙龍，或者橋牌俱樂部？”

　　“呃……”聽著這些牛逼之氣四溢的場所，程儀沒好意思說自己之前的主要工作就是在街頭畫畫。

　　“結(jié)實耐用的，不用保養(yǎng)的行不？”

　　“呃。您的要求……還是蠻獨特的?！?p>　　老裁縫顯然沒想到客人會說出這個回答。

　　對于他來說，衣服有無數(shù)多種屬性，讓人變得年輕，襯托出身份，引領(lǐng)時尚浪潮……可這堅固耐用是什么鬼？

　　那是賤民才需要考慮的問題。

　　來他這里訂做衣服都是真正的富有的貴族，這些闊佬唯恐自己的衣服過時，看起來像是鄉(xiāng)下來的土老帽，或是那些破產(chǎn)了的同類。即使流行的衣領(lǐng)款式有微不可查的改變，也毫不猶豫的會訂做一件全新的服裝。

　　傳說中以豪奢聞名的瑪麗皇后，路易十六的妻子，此君光宮廷禮服就有近千件。每天穿完就扔也要扔個三年。

　　瑪麗皇后上斷頭臺后，連茨威格都被這種手筆震驚了，寫書時稱她“是所有漫不經(jīng)心的人里最漫不經(jīng)心的；所有奢侈浪費的人里面最奢侈浪費的，所有風流輕浮的人里面最風流輕浮的，再也沒有人能比她更好的表現(xiàn)了18世紀的風情。她是整個18世紀的象征，也是整個18世紀的終結(jié)?！?p>　　當然也有些人追求有時光沉淀的經(jīng)典款，但他們考慮的只是“我不同于那些浮夸的妖艷賤貨，老子是真正的old money?！?p>　　而絕非“這件衣服看起來就很堅固耐用?！?p>　　老裁縫苦惱的抓抓頭發(fā)，一件又一件的從上千種布料里挑選。最后找到了一款棕色面料。

　　“這種布使用阿爾卑斯長毛牛的毛紡織而成的，十幾年前在斯洛文尼亞的舞會上有人穿過，可能相對抗摩擦的能力強一點。只是近些年來沒啥人穿，可能已經(jīng)過時了，你真的要選它嗎？“

　　“阿爾卑斯長毛牛？這是啥?！庇忠粋€程儀從來都沒聽說過得詞匯。

　　老裁縫打了一個響指，立刻就有助手把一個小冊子呈了上來。

　　“相貌速寫，黑白照片，生長特性，飲食結(jié)構(gòu)，采毛季節(jié)……”

　　程儀隨手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的檔案，就合上了。他只覺得這簡直不是做衣服，給皇帝選秀女也不過如此。

　　這都不是劉姥姥的進大觀園了，劉姥姥還能嘗出雞肉味的茄子好吃呢。他怎么知道鉆石和拉斯維加紅寶哪個與自己的氣質(zhì)更搭？

　　之前和侍者點西餐還能通過后世的經(jīng)驗狐假虎威，在加圖索這種正經(jīng)累世公勛面前就露餡了。

　　這簡直是土狗進大觀園。

　　天見可憐，程儀兩世為人，何曾接受過這樣的服務(wù)，又何曾見識過這樣的陣仗。

　　他來的時候在腦海中模擬過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情況。

　　著名的英劇《是，大臣；是，首相》里大魔王阿諾德曾經(jīng)教過。關(guān)鍵不是尋找答案，而是把合適的問題拋給合適的人。

　　像對哈羅蓋特城里的居民，類似巡警道森這樣的貨色提出用一百萬換龍王的信息，對方會覺得程儀瘋了。

　　而對于加圖索家族，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說的是真話，這些手上握著標準石油和愛迪生聯(lián)合公司股票的家伙們花起錢來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這也是程儀之所以敢開一百萬英鎊的底氣。把龍類信息賣給屠龍密黨，怎么都不虧。

　　可是口頭上敢喊一喊一百萬是一碼事，或許從裁縫這里訂一套正裝不過是幾百磅，但這樣豪奢的生活真的向著程儀涌來的時候。

　　他幾乎覺得要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