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飛。
但是更多的人喜歡叫我“垃圾”、“小癟三”、“臭無賴”、或者是“色狼”。
其實名字只是一個代號,就像我叫林飛,也沒有一飛沖天,倒更像是洛陽城墻根下水溝旁的一灘爛泥。
趴在大槐樹頂上,我頭上蓋著一片寬荷葉,瞇起眼,伸長了脖子,盯著對面王員外家的花園。
我是男人,看的當(dāng)然是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個美少女。
她坐在花園的秋千上,仰著頭,快樂地?fù)u來蕩去,雪白的脖子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秋千時而高高拋起,越過圍墻,時而隱沒在樹蔭里,銀鈴般的笑聲灑得滿地都是。
烈日炎炎,陽光曬得樹葉都蔫了,流淌的汗水幾乎粘住了眼皮,但我仍然賊眼溜溜,看得心醉神迷。
“二哥,你又在偷看王家小姐了!”樹底下,一個人抬著頭,對我尖叫,臟兮兮的小臉上,兩條青龍從鼻孔里噴出,又倏地縮回去。
“噓!”我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同時對他揮了揮拳頭。
他叫李潔凈,是我們乞討詐騙小偷搶劫幫的小弟。我在幫里排行老二,那是因為我聰明,老大是不能當(dāng)?shù)?,一旦犯事,官府追究起來,老大一定最遭殃?p> 槍打出頭鳥嘛。
“你別看了,快點下來啊!弟兄們都在白馬寺門口等你呢。”李潔凈眼巴巴地望著我,這么陡直的大槐樹,幫里沒幾個人敢爬,因此當(dāng)我為了偷看王家小姐,在幫里十來個兄弟的注視下,英勇地爬上樹時,我得到了一點可憐的驕傲。
“色膽包天?!睅屠锏男值茏詈筮@么說。
我這樣的人,也配有驕傲嗎?
貪婪地再看一眼王家小姐,我一溜煙下樹,帶著李潔凈,大搖大擺地向城南白馬寺走去。
一路上,行人見到我們,都捂住了鼻子,皺起眉頭避開。就算是彪形大漢,也要繞著我們走。
因為李潔凈身上實在太臭了,就像是隔了幾夜的餿飯菜,蒼蠅盯著他嗡嗡打轉(zhuǎn)。幫里哪個兄弟鼻塞感冒,湊近聞聞他,鼻子就通了。
我當(dāng)然也好不到哪去,半個月沒洗澡,笑起來烏黑燦爛。
不過我的衣服洗得很干凈,雖然破,但是很干凈。
午后的白馬寺,靜悄悄的,香客都已離去,黃色的廟墻內(nèi),隱隱傳來和尚們有氣無力的誦經(jīng)聲。
十多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圍在墻邊,有的發(fā)呆,有的斜躺著打瞌睡,有的在聚精會神地抓虱子。
“小飛,你總算來了!”少年中,又黑又壯的大熊迎上來。
我懶洋洋地打招呼:“老大,你好?!?p> 大熊是乞討詐騙小偷搶劫幫的老大,他倒是人如其名,又黑又壯,手臂上還有好多毛,我覺得他老爸很可能是山里的野人。
我們都是孤兒,平日里流浪街頭,無所事事。為了能吃飽喝足,在我的倡議下,組建了這個名字似乎很長的幫派。
見到我,十多個弟兄都圍攏過來,大熊甕聲甕氣地道:“小飛,還是老規(guī)矩,你出主意,大伙兒聽你安排?!?p> 我急忙擺手:“不不不!主意是你老大出的,我只是提供一個建議,建議,明白嗎?”出了事,我可不想背黑鍋。
大熊不耐煩地道:“行了行了,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俺們都知道你死鬼老爸是個秀才,就你喜歡挑字眼!”
我訕訕一笑,我總是喜歡提醒他們,我死去的老爸是個秀才。秀才,知道嗎?會識字,可以科舉當(dāng)官的人!
可老爸生前,好像只能被縣衙的差役呼來罵去。
“這次的計劃,地點在白馬寺大雄寶殿,目標(biāo)是裝滿了銅板的功德箱。”我故意咳嗽了一聲,背負(fù)雙手,擺足腔調(diào):“小的們都明白了嗎?”
李潔凈用力吸了一下鼻涕:“二哥,我們早知道了,你就快點說該怎么辦吧。”
我白了他一眼:“你小子急什么?反正你總是在外面望風(fēng),告訴你有個屁用?”
幫里膽子最小的二虎子猶豫地道:“二哥,白馬寺里那么多和尚,我們?nèi)ネ靛X是不是太冒險了?”
“膽小鬼,你懂個鳥!”我惡狠狠地道:“今天周縣官為他死鬼老爸做法事,廟里的和尚大多都去衙門了,剩下的沒有幾個?,F(xiàn)在的機(jī)會千載難逢,你難道沒看見,下午連巡街的差役都沒有?”
大熊信服地道:“老二說得沒錯,俺剛才偷偷察看了一下,白馬寺里只剩下三四個禿驢?!?p> 我得意地道:“所以,我的計劃是,二虎子、小錢、朱大毛第一批行動,你們的目標(biāo)是白馬寺的菜園,裝作要去偷白菜的樣子,把禿驢們引過去。王富貴你手腳最快,你第二批行動,先入大雄寶殿,然后朝后殿拼命地跑,這么一來,負(fù)責(zé)接引香客的禿驢一定會追你,大雄寶殿內(nèi)就會空無一人?!?p> 大熊興奮地叫道:“我明白了!然后俺們第三批進(jìn)去,拿起功德箱就跑。俺力氣最大,一人就能抱起它!”
我點點頭:“不用全都進(jìn)去,留幾個人策應(yīng),以防意外。現(xiàn)在我數(shù)一二三,大家散開,開始行動!”
十多個兄弟立刻鳥獸哄散,我先跟著二虎子三個人,繞到南墻,讓他們踩著我的肩膀,一個個爬過去,翻進(jìn)菜地。我趴在墻頭,緊張地窺探。很快,和尚們聽到動向,都紛紛跑過來。一時間,雞飛狗跳,和尚的喝罵和二虎子他們的東逃西竄亂成一團(tuán)。
第一步成功!
我抽出懷里的短笛,響亮地吹了三聲鳥叫。
計劃按照我預(yù)料的一步步進(jìn)行。
二虎子幾個被和尚們狠揍了幾下,還是放他們走了,雖說是和尚,下起手來卻不慈悲,望著二虎子被打腫的熊貓眼,我開心地笑了。
見到別人倒霉,我總是很開心,這是我偷看王家小姐之外,唯一的歡樂。
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寺門那里,傳來一連串瘋狂奔跑的腳步聲。
得手了!
我舉起雙臂,歡呼一聲,一不留神摔下了墻,重重地來了個狗吃屎。
日他奶奶的!
我竟然摔在了白馬寺的菜地里!
痛苦地捂著嘴,我剛要爬起來,一雙麻鞋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
糟糕!
我抬起頭,天啊,居然是白馬寺的主持伽葉大師!
全洛陽城都知道,伽葉是個很牛的禿驢,就連皇宮里的唐玄宗,也要尊稱他為活佛。
因為伽葉料事如神,是有史以來天下第一的預(yù)言大師。
他的預(yù)言從來沒有出錯的時候。
不過這個牛人,很少拋頭露面,弄得神秘兮兮的。也許他知道自己長得很丑,皮包骨頭,像個骷髏。
我急于脫身,連忙諂媚地一笑:“伽葉大師,久仰大名?。⌒∪藢δ难瞿街?,猶如滔滔洛水,連綿不絕,又像······”
“十六年,你的陽壽只有十六年。”伽葉驚駭?shù)囟⒅?,瞳孔里射出彩虹的七色光彩?p> 我渾身一震。
艷陽高照的天空,忽然烏云密布,一片昏暗。
“轟隆”!天空猛地炸起一個霹靂,耀眼的藍(lán)色電光破云劈下,伽葉一動不動,呆若木雞,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焦黑的木炭,散發(fā)出撲鼻的烤肉香。
伽葉被雷電劈死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忽然狂叫一聲,沖出了白馬寺。
大雨傾盆而下。
這一年,我十六歲。
暴雨滂沱,雷電交加。
黃豆大的雨點密集砸下,濺起嘩嘩的箭頭,黝黑的天空,像是抽打出無數(shù)條雪白的鞭子。
視野里白茫茫一片,行人都躲在了屋檐下。只有我像一個瘋子,一面在空蕩蕩的街巷狂奔,一面害怕得渾身發(fā)抖。
我知道,我死定了。
伽葉的預(yù)言向來準(zhǔn)確,被雷電劈死,更證明了古老相傳的一句話:“泄漏天機(jī)者,天譴之!”
我日他伽葉祖宗十八代!我日他老天!我才十六歲??!
不知跑了多久,“撲通”一聲,我腿腳發(fā)軟,跪倒在地上,一陣陣天旋地轉(zhuǎn)。這里已經(jīng)是郊外,洛水悠悠,像一條青黛色的羅帶,河面上雨霧滾滾升騰,空曠而凄冷。用力抹了一把臉,我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很快就要死了。直到深夜,我才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