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行至驛站落腳,世子書房中,顧衍閱過新送呈的邸抄,湖筆一擲,伸手在頸后揉捏兩下。
此番卸去巍山那廝一只臂膀,時機剛好,大勢已成。
曹智認罪畫押,七日前已于燕京正德門外,菜市口法場處以極刑。御邢監(jiān)掌史之位空缺,文王擢升周準(zhǔn)的詔書即日便到。自此后,御邢監(jiān)落入顧氏之手。唯一的弊病,此番算是與三皇子公子成一系,徹底撕破了面皮。。
至于文王,顧氏早已被君王忌憚,也不差再開罪他一回。
眼波在邸抄上劃過,趙國公府世子遇刺一案,曹智伏誅,一應(yīng)屬臣接連落馬。世子于太隆郡內(nèi)遇死士行刺,郡守姜和奉冀州巡察使之命,外出協(xié)查江南鹽稅一案。手頭公事皆交由太隆郡監(jiān)察使張篙監(jiān)理。
此案正是由張篙事后如實呈稟,其人雖有瀆職之嫌,王上念在其多年來政績斐然,為官清廉。又有太隆百姓跪呈萬民書請愿,為推行仁政,文王法外開恩,饒其性命。只杖責(zé)三十,褫奪官身,發(fā)還祖籍。
管旭立于堂下,手中折扇緩緩搖動,心底不由暗自唏噓。
原本公孫先生設(shè)下此局,應(yīng)劫之人當(dāng)是那姜家二房老爺姜和。然則時也命也,姜和得貴人相助,這罪名便落到了張篙頭上。
張家自此無人朝中為官,便是日后那張琛長進,仕途上也會有諸多艱難。人走茶涼,官場上從來不乏趨炎附勢之輩。
到底是國公府家臣,少了一個得用的張家,自是有更多世族攀扯上來。管大人居高臨下,世子跟前早已看透底下人生死,不過片刻感嘆,便將此事拋諸腦后。
此刻見世子露了疲態(tài),卻是比那張家榮辱,來得更緊要些。管旭繞道他身后,熟練把著脈絡(luò),拇指由上至下梳理一通,果然讓顧衍點頭受用。
不覺就將他手法與那晚她的揉捏做了比對。
雖則管旭力道更足,效用來得快;卻不及她指尖柔韌,一絲一厘,溫溫軟軟就融了疲累。女子手藝到底來得溫和,十分襯他心意。
了卻一樁大事,閑暇時驟然想起白日里碰巧窺見那一幕。
她俏皮問那人:張家哥哥可是覺得我嬌氣么?
語氣中顯而易見的親近,將那人同她胞兄姜昱一道喚作“哥哥”,果然是通家之好,小輩也交情匪淺?
顧衍心中頓感郁塞,面色也跟著淡了。垂眸沉吟片刻,止了管旭服侍。就著燈火在書案上逐一掠過,目光停在右手邊累著的一摞書冊。
伸手抽出一本,卻是他前些時候時而翻看的《漢書》。里間夾著那日公孫送來的奏報。莫名就不想隱瞞她此事緣由,顧衍裁了邸抄上事關(guān)張家那塊邊角,另夾一頁,方才作罷。
喚周準(zhǔn)進屋,遞了《漢書》到他跟前?!八腿ヅc她,忌節(jié)外生枝?!?p> 這話卻是說,她知曉便罷,旁的,也莫想著胡亂摻和。
張家已成他顧氏廢子,張琛此人如何,暫且不論。該有的補償,國公府自來賞罰分明,公道得很。
值此風(fēng)口浪尖之際,與張家交好的姜氏,雖不可袖手旁觀,全無半分照拂之意。憑白壞了世族清譽。亦不可牽扯太過,徒惹太尉府巍山打壓。
其間分寸,想她素來聰慧,該是拿捏得住。至于她如何傳口信與姜昱,卻是由得她做主。
周準(zhǔn)應(yīng)是,領(lǐng)命而去。管旭起初還在疑惑,怎地這等大事,連著公孫先生的書函,世子竟交與姜家過目?便是想收攏人心,也該是說與姜家能做主的兩位爺知曉,何時竟輪到一個姑娘家占了先?
直至被世子屏退門外,管旭搖著折扇,一步一琢磨,終于叫他想了個明白!莫不是,世子從頭至尾,看重的都是那姜七姑娘?姜和這人,不過是順帶?
撫著胡須,管大人心下驚疑。七姑娘除了那神鬼莫測的本事,難不成還有他看走眼的地方?能得主子親自栽培,必有她過人之處……
這般一想,仿若撥云見月——七姑娘長得好!一幅嬌顏再等幾年,請了人用心教她,學(xué)些魅惑人的道道,這樣一個尤物擺在跟前,多少男人都把持不住。
再加上七姑娘一身本事,未必沒有別的作為,莫怪世子對她格外不同。
管大人一廂情愿,將未來國公府主母做了細作。之后許多年,管旭偶有一次醉酒提及,被彼時已是大周宰輔的國公爺聽進耳中,接連大半年沒給他個好臉。此事也淪為管大人一生笑柄,被同僚背地里當(dāng)了笑談。
這廂七姑娘房門外,春英瑟瑟縮縮看著來人。心里直犯嘀咕。
怎地這黑面神突然找上門來?上回他對姑娘那般不客氣,春英護主,膽子雖不大,卻能偷偷記仇。
周準(zhǔn)嘴角輕挑,看著面前秧雞仔一般,一手就能掐斷她脖子的婢女。麻桿兒樣的身段,個兒頭只到他胸口。上回說她蠢笨,如今看來,半分沒有長進。
就她這風(fēng)一吹就能倒的身板,竟有膽子攔在他道上。他怕是只吹一口氣,也能叫她人仰馬翻。
“你待如何?”
春英勉強自個兒抬起頭與他對視,剛碰上他目光,又嚇得躲閃開,只敢盯著他下巴瞧。要是這人性子與樣貌分開來講,倒不至這般招人畏懼。
正鼓足勇氣欲要請他到花廳等候,卻見綠芙對外間情形猶自未覺,端了木盆出來,里面裝著七姑娘換洗的裙襦。
春英急得跺腳,一把搶過去遮掩一番,瞪著莽撞的丫頭,恨不能叫崔媽媽重重罰她!
“周大人也在此的么?”她是個自來熟的性子,這樣男生女相,陰陰冷冷的人也敢往跟前湊。板子沒挨到她身上,總歸是記不住教訓(xùn)。
周準(zhǔn)習(xí)武,眼力勁兒何其精準(zhǔn)。她帶了門出來,他一眼瞥見她懷中女子衣衫。見了不該看的半幅女子貼身小衣,周大人深深蹙起眉頭,再沒心思與她二人糾纏。
“姑娘既不便會外客,你二人代為轉(zhuǎn)交也罷。只是切記,世子有令,姑娘看過以后,萬不可生出事端?!?p> 春英手上護著木盆,綠芙順勢接下,輕輕巧巧應(yīng)了聲“噯”。像是沒察覺他身上冷意,將人直直送到院門口去。
待得她回來,春英兩手叉腰,氣得學(xué)崔媽媽樣子,一手?jǐn)Q上她耳朵,撲頭蓋臉便是一通怨怪。這次是惱她狠了,手上絕不是做做樣子。
綠芙本就比她小上一歲,今次出門兒,萬事都以春英馬首為瞻。自知無意闖下禍?zhǔn)?,期期艾艾沖她討?zhàn)垺6犹鄣脜柡?,便伸手去捂?p> 兩人在院子里一追一逃,不過尋常事情,因著綠芙手上多捏了本《漢書》,事情便拐了個彎兒,與顧衍之前料想變得大是不同起來……
沾衣
凌晨二更到,從來沒有這么勤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