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蓉兒轉(zhuǎn)身跳舞,秦可卿求簽問卜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桿。
色色色,千古一過,君子失德小人常樂,大丈夫也難把美人關(guān)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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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兩個小丫鬟抬著一張寶雕弓過來,賈珍起身離座,持弓在手,“此先祖立功封爵之物,傳至我手,寶弓猶在,武人未老,今復(fù)拉此弓,為神仙助酒!”復(fù)對賈蓉道,“光我一人無趣,咱們父子比試如何!”
早有婆子于逗蜂軒門口擺好箭靶,那箭靶不是草靶子,而是當(dāng)季盛開的一盆“仙客來”。
仙客來,又叫蘿卜海棠、兔子花、一品冠、篝火花、翻瓣蓮,是一種報春草花,花形如休憩扇翅的蝴蝶,花從冬季開始綻放,一開半年,到了暑伏反而不開,這是冬天的美仙子,不但大家門戶培養(yǎng),平民百姓也多有之,此花為寒冬平添了不少顏色。
會芳園的仙客來自然有出奇之處,仙客來多為紅白青紫,這卻是一盆黃花,甚是稀有。
賈珍對賈蓉道,“你先射一箭!”
群女欲看精彩,哄哄揚(yáng)揚(yáng)催促不住,賈蓉姬妾們喊得最為熱鬧,“爺,同老爺比試一下!”“爺,你一定行!”
晴聰兒看著滿堂紅花綠葉,都是踴躍慫恿父子比射的女人們,這哪是看爺們比射?分明是比較老的小的誰尿得遠(yuǎn)!
只有三四個女人沉靜:秦氏不言不語,芊芊鮮花一朵,婆婆尤氏默默看著,賈蓉的妾身許氏也是個嫻靜的,那青衣鮑兒見許氏旁觀,也自守拙。
尤氏尤物,雖年近三十,徐娘尚未半老,青春風(fēng)韻猶存,乍眼一看秀曼依然,果然覿面殊非的靚美人。
晴聰兒想道,“尤氏或許秦氏一般年紀(jì)即過了門,或許十幾歲也說不定,雖不是一樹梨花壓海棠,也是老夫輕發(fā)少年狂。”
復(fù)看賈蓉的小妾和通房,各個水靈的水仙花,那許氏絕色一等,鮑兒也有七八姿色,其他幾個均是美人,如此多妻妾要看比箭,賈蓉熊心不足,色心也不得不從,要么不是在嬌妻美妾前丟了面子?
賈蓉?zé)o奈,“老爺知道我是半文半武,兒子監(jiān)門蔭生,論射箭,怎么比得過老人家呢?只怕出丑,出丑倒是沒什么,這里有外人,傳出去,說我賈家子孫丟了先祖的本事,就是兒子的不孝了!”
賈蓉的話還是有道理的,賈珍卻是不依,“輸贏不過爺們酒席取樂,哪里就和祖宗功勛扯到一塊了?不敢拉弓才是讓人家看了笑話,笑話賈家子孫都是銀樣镴槍頭!還不上前!”
賈蓉被訓(xùn)斥一番,只得接弓,稟氣凝神,瞄了好一會,嗖的一聲射出,許氏、鮑兒都瞪著眼盯著牡丹,那箭矢擦著花盆而過,女兒們一片嗟吁。
賈蓉失落的搖搖頭,“兒子無能,給父親丟臉了?!?p> 賈珍喝道,“你這寧國府的公子哥兒!你丟的是你自己的臉,你這樣說,是篤定我也射不中了?就讓你看看,為什么我是你老子,什么叫真正的賈家兒郎!”
賈珍看似隨意舉弓搭箭,從身側(cè)拉弓滑至面頰之前,望了幾望,拇指扳指一閃熒光,崩弦一聲鳴鏑電閃,一道驚鴻掠過,箭矢雖未射中花朵,卻是掃折了花葉,那莖黃花被箭矢攜風(fēng)掃落,撲簌簌化為飛蝶。
賈珍持弓大笑,“看來老夫未老!”
尤氏贊嘆道,“老爺勇武不減當(dāng)年!”
馬坤姑稱贊道,“可喜可賀!賈將軍真是老驥伏櫪,老當(dāng)益壯!今日我也見識了一回賈家男人的風(fēng)采!賈將軍神威!”
賈珍頗為得意,大丈夫本色示于弱女子之前,正得其所!哈哈一通朗笑,“仙師莫急,容我再射,仙師既有神目能見先機(jī),當(dāng)知我箭射何處!”
馬坤姑聞言端坐,自思此為賈珍難為測試自己,若是自己卜算不準(zhǔn),日后只怕在賈府中名聲掃地了,一支箭都算不準(zhǔn),還能測得什么?
馬坤姑忙聚精會神,點(diǎn)數(shù)掌中乾坤,用心掐算一回,卻是變數(shù)頗多,弧矢不定,軒轅亂轉(zhuǎn),天狼疾突,八門九宮中雖然地盤不動,天盤九星卻轉(zhuǎn)如飛輪,八卦六爻之中多爻連發(fā),甚是復(fù)雜難斷,一時竟無把握確定準(zhǔn)成。
坤姑漸漸呼吸不穩(wěn),久走世家,心中不定,嘴上卻是不停頓,“我雖道行淺薄,卻親見異人卦數(shù)精絕,曾遇一精通“奇門”羽士,因打同一壇醮,共同等待車馬來接,閑暇之余,互相盤道,比拼術(shù)法,測算侍者何時來接,我當(dāng)時算到,“不出一炷香侍者即來!”那術(shù)士卻道,“車馬已在門外,只是侍者不得進(jìn)來。”我們遂出門驗看,果然車馬已在門外等候,只是侍者歇馬之后,前去更衣,所以沒有入門通報,一炷香以后,駕車侍者更衣回來,方才讓我們上車。所以那一次比試,到底也不知誰贏了,若以時辰為論,我自然不錯,若以事論事,則那羽士料事精準(zhǔn),我卻是不及的?!?p> 馬坤姑講說斗法之事時,晴聰兒從后上前,蘸杯中酒,于幾案上寫了幾個字,馬坤姑一見喜笑顏開,贊賞地看了晴聰兒一眼,又狐疑問道,“徒兒何時學(xué)會了術(shù)數(shù)?為師并不曾教授于你!”復(fù)道,“算了,我這是同誰說呢?真是糊涂了?!?p> 馬坤姑擦干酒水,笑向賈珍道,“將軍知道,天機(jī)不可泄露,泄露即有變,有變則不靈驗了,我就將測算結(jié)果寫一紙書,交予小蓉大奶奶,一會將軍射畢,由蓉大奶奶展示我所測算的準(zhǔn)確與否?!?p> 丫頭們?nèi)砑埞P,坤姑寫過疊好交予秦氏,晴聰兒也寫了幾個字,卻未交給別人,自己收在掌中,馬坤姑看著僮兒一笑,復(fù)向賈珍道,“賈老爺可以射箭了!”
賈珍越發(fā)來了興致,“好!我府上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陰司地獄報應(yīng)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若說鬼神有靈,戰(zhàn)場上死的都是該死的,還要我們將軍作甚?算一卦,能贏才打,不勝投降,可行?我們武人是不信這些的!你等且看我箭法!”
賈珍說著,探手入箭嚢,取箭于袋,于逗蜂軒堂中旋轉(zhuǎn)身形,周匝數(shù)圈,拉弓如滿月,投矢如流星,忽一揚(yáng)手,箭撕粉窗紗,破出一個孔洞,透窗而出!一箭定匯芳!
只聽鳴鏑啾鳴,咚的一聲回響,會芳園樓閣皆為木料,鑌鐵中上,尾羽猶自顫動,發(fā)出嘟嘟的抖動聲。
小丫頭報說箭中天香樓,馬坤姑道,“常言呂布勇武無雙,天下第一男兒,轅門射戟,勸退袁術(shù),保住玄德公。今日得見賈將軍隔窗盲射中靶,可以想見呂奉先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了?!?p> 賈珍放下弓箭,“現(xiàn)在本將軍就與仙姑分辨一下,神鬼之說到是有沒有靈,我等武將需不需要吃俸祿,能不能吃得心安理得!”
大家遂問秦氏紙上何字,秦氏展紙看了一眼,微笑交予賈蓉,賈蓉大聲讀道,“賈老爺箭射高臺天香樓!”
賈蓉話音甫息,逗蜂軒如炸了馬蜂窩一般,裙釵嘩然,“天啊,仙姑竟然算準(zhǔn)了!”“神仙之術(shù)真的有靈嗎!”“太靈了,這是活神仙呀!”“明兒個我就去給神靈上香!”“一起一起,我也去!”“姐姐妹妹,別忘記我,帶上我!”
還有幾個心誠的丫頭子,當(dāng)場就給馬坤姑跪下磕頭,求仙法求卦。
馬坤姑洋洋自得,“賈將軍,咱們的比試誰贏了?賈將軍固然射中,我也測中,算是平局了吧!”
賈珍沒想到馬坤姑真的算對了,拍手道,“不錯,這局平局了,仙師神術(shù)固然精妙,本將軍的箭術(shù)也是不差,你們做你們的神仙,我們做我們的武將,都是為了百姓安寧,就是我們身受禮拜的造化了?!睆?fù)向賈蓉道,“你看看,你比不過你老子,可人家仙師不用拉弓就和你老子斗成平手,以后長進(jìn)些,別再失了咱賈家的顏面!”
賈蓉道,“自古兒子不如爹,當(dāng)年忘八大如船,心服口服,兒子讓秦氏為您把盞,算是賠罪了?!?p> 秦氏聞言身形一晃,躑躅不前,晴聰兒看著她一笑,塞給秦氏一張紙,秦氏展紙觀瞧后神色一松,身子也穩(wěn)住了。
秦氏把紙交給賈蓉,賈蓉看罷狐疑不信,吩咐丫頭婆子,“你們?nèi)タ纯?,老爺所射的箭枝是不是還在!”
賈珍問話,“去看甚么?”
賈蓉吞吐道,“這上頭寫著,“賈老爺箭中牌匾不得入?!薄?p> 賈珍大詫,急令人去探看回報,片刻小丫頭手舉一枝鐵矢回來,“老爺,這是您的箭,射中了樓頭牌匾的金字,金字崩碎了……”
賈珍面色鐵青灰暗,方才自傲興致全無,“知道了,下去吧。”說著取過落箭在手,用力一撅,箭桿咔嚓一下,應(yīng)聲而斷,賈珍棄斷箭于地,不再說話,回到虎皮大座坐下。
賈蓉也要?dú)w座,誰知父親不許,“你把女人推出來頂賬賠罪,算什么賈家男兒?可知還是不長進(jìn)!今兒個必是要罰的,否則仙姑不是要笑話咱們府上教子無方?也不要你作甚么,聽說你最近和西域歌姬學(xué)了舞蹈?就在這里跳一回,給你母親和你媳婦看看,你媳婦要是笑了,就算你的彩頭補(bǔ)過了!”
賈蓉怯懦道,“怎么使得?好歹兒子也是將軍府里的長子,父親如何要我做優(yōu)伶之事?以后沒得讓家人取笑。”
賈珍厲喝道,“虎父無犬子!這又不是讓你上陣打仗,不過跳兩下子,給家里人取樂助興,也值得你這個樣子?笑話你,也是你的父母妻妾,姐姐妹妹,為她們開心一下子,是你幾輩子修來的功德,推三阻四的,這園子里頭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一點(diǎn)本事沒有,如今翅膀是硬了?還學(xué)會頂嘴了!”
賈蓉臉如紫茄子般離席站在場中間,初時扭扭捏捏,扭動幾下就要回去,幾個姬妾揮舞手帕子叫好鼓勁,賈蓉又跳了起來,原來賈蓉喜好胡旋舞,特別和西域歌姬學(xué)了一個夏天了,頗有些功底。這回用了幾分力氣,身影如梭,原地旋轉(zhuǎn)疾如陀螺,衣衫飄揚(yáng)如同傘蓋,還像模像樣的。
女眷們咯咯咯的笑起來,唧唧喳喳叫好不絕,賈蓉轉(zhuǎn)了約莫二十幾圈,秦氏笑道,“夫君別跳了。”
賈蓉停住,有些迷糊,鮑兒忙跑過來扶著坐下。
這時逗蜂軒進(jìn)來婆子報話,“前面來了客人,要老爺過去接待?!?p> 賈珍遂起身,“蓉哥兒,你也隨我一起看看,想著她們也早煩惡咱們爺們了,以后你總要經(jīng)濟(jì)事務(wù)的,不要一直像今天,都指著你老子給你撐場面!”說著帶著賈蓉出門去。
男人走了,逗蜂軒中剩下一群失落蜂王的蜂女,沒了男人挑逗還有什么意思?遂就安穩(wěn)下來,各懷心事,那尤氏平常又不大管事,群女們膽子遂大起來,都上前求馬坤姑卜算事情,種種不一,更有幾個拉著晴聰兒東瞧西看,嘖嘖稱贊。
馬坤姑道,“今兒個我們是來為蓉大奶奶祈福來的,奶奶小姐們的事情且容我明兒個來,再一一好好答對,況且時辰上也來不及,著急麻慌的倘若出了錯,就是我的不是了,誤了奶奶們的事情不說,也是打了我的嘴巴,使不得的。”
尤氏遂道,“都聽見了?你們要問事情也等一等,一窩蜂的圍過來,就是有幾張嘴也不夠說的?!?p> 女眷們聽了無法,退了下去,一時酒席也撤了,馬坤姑復(fù)凈面凈口凈衣,復(fù)又起壇,對著秦氏道歉道,“賈老爺盛情難卻,今兒個吃了酒,見了血腥,只怕扶乩是不靈驗的,不過也不會誤了奶奶的事,我?guī)Я撕炌沧舆^來,就請奶奶對著神靈拜一回香,求一只簽,同扶乩是一樣的,都是神仙的嘴巴傳的話?!闭f著自己招呼清靈兒過來焚香,清靈兒點(diǎn)了香,秦氏過來接了,插在銅香爐里,在拜墊上拜了幾拜,虔誠地拿起簽筒子,搖了一會,一支竹簽從筒子里嘩啦一下掉了出來,清靈兒取了,先給秦氏看了看,又交給馬坤姑。
馬坤姑接過靈簽,見是第七十三簽,簽名為:“陳橋兵變,吉兇宮位:上簽巳宮。
簽詩曰:春來雷震百蟲鳴。番身一轉(zhuǎn)離泥中。始知出入還來往。一朝變化便成龍?!?p> 馬坤姑看罷笑道,“這是上簽,可見奶奶一定是得了菩薩庇護(hù),沒有什么坎兒過不去的了。”遂又解簽,光是抽簽不解簽,術(shù)士是吃不上飯的,只聽馬坤姑道,“簽詩的意思是:此卦雷發(fā)百蟲之象。凡事遇貴人吉兆也。解曰:雷發(fā)時轉(zhuǎn)。出入兩存。一朝變化。直到天門?!?p> 在場的女眷們聽后都模凌兩可,也聽不明白說的是些什么,這些江湖術(shù)語總是這樣,說東說西都可,什么事情可不是遇見貴人都好?!午門問斬皇帝刀下留人,不也是貴人?出入兩存,就是死不了唄?變化,凡事情可不天天變化?不是變好就是變壞,這還用說?唯獨(dú)直到天門,這個女眷們就聽不懂了,上天了?成仙得道了?!這里雖然是逗蜂軒,可是秦氏是人,既不是小蜜蜂,也非是大馬蜂,能飛到哪里去呢?
大家聽不明白,馬坤姑接著解釋,“若是大奶奶問病呀,總是得過了春天才能好了,想著就到了開春,眼前就算有病,也會很快不藥而愈的,自然就會好,大奶奶只管放寬心就是了?!?p> 秦氏聽了,謝過仙姑,回到座位,此時已經(jīng)午后申時,秦氏身體虛弱,渾身汗透,遂入靜室,寶珠服侍著換了一身衣裳出來。
秦氏更衣畢,新?lián)Q一身粉襦裙,齊胸鵝黃彩帶,肩帔紫色絲絳,千絲萬縷,隨著走動微微拂動,神女仙子一般,一入堂來登時滿堂花柳失色。曹子建所賦之“輕云蔽月,流風(fēng)回雪,朝陽升霞,芙蕖出水,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羅衣璀粲,珥瑤華琚”,大體如是。
秦氏先用目光尋找晴聰兒,看到小僮兒還在,頓時放下心來,笑顏如花而綻放,柔氣匝地向晴聰兒襲來。
多年以后,回想往昔,晴聰兒印象最深的還是秦氏對自己這一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艷壓群芳,大概如此。此間色芬者,唯尤氏、許氏略可比擬?!?p> 尤氏見事情已了,出來已久,留在這里女人們又鬧著問事情,心下煩惱,同馬坤姑道,“頭里仙師說要游覽花園子,只怕盡數(shù)游覽一回,時辰上是來不及的,這里有個好所在,你看到旁邊的高樓了嗎?登上去整個園子都看得一清二楚,省下腳步就能游逛的,我?guī)闳タ纯础!?p> 馬坤姑道,“這可正是我想著也求之不來的,只要夫人不嫌勞累,我是一定去看看的?!?p> 尤氏遂攜帶馬坤姑來到天香樓下,要上樓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