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章 沉香
尚衣局開始為各宮發(fā)放冰塊鎮(zhèn)暑。
都是些看人下飯的主兒,放冰也是有講究的。
麒麟閣在平州之事上冒了頭,雖得罪太安宮,卻在無意間與臥龍殿達(dá)成了某種隱秘的共識,冰塊只多不少。
而東廠瞭望臺近日失了寵,復(fù)寵之日遙遙無期,太監(jiān)們避之唯恐不及,別說放冰了,就是院中的合歡花也無人打理。
花瓣散落一地。
江鎖熱得受不住,就從暗道出去,找祁溶,他那兒涼快,還有酸梅湯喝。
此刻,她正躲在屏風(fēng)之后,一邊大口喝酸梅湯,一邊習(xí)字靜心。
麒麟閣中還是散發(fā)著那股淡雅的合歡花香。
已經(jīng)是夏天了,祁溶總有辦法讓麒麟閣的合歡花長開不敗。
江鎖今日身穿一身月白薄衫,發(fā)髻歪歪束著,閑散坐在桌案旁習(xí)字,白凈得像一個瓷娃娃。
祁溶走到她的后面,彎下腰,握住她握筆的手,強(qiáng)勁有力地在紙上寫了一個“光”字。
二人靠得很近,幾乎臉貼著臉,能感受到彼此熾熱的溫度。
祁溶微微松開了手,對江鎖道:“這樣寫,你試試。”
江鎖保持著方才握筆的姿勢,寫了一個“晴”字,歪歪扭扭,像蛇在爬。
“不對?!?p> 祁溶教得極有耐心,雖是在說江鎖做得不對,但語氣溫柔至極。
江鎖倒是浮躁起來:“不寫了?!?p> 祁溶勾起唇角,再次托住了江鎖的右手,覆在她的五指上,笑道:“是這樣?!?p>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像握住一塊軟玉,稍一用力便會碎了。
筆尖在紙上游走,也在江鎖的心頭千回百轉(zhuǎn),纏·綿悱惻。
祁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柔聲道:“你是晚晴,我是辰光,我們都向陽而生,前路燦爛?!?p> 將鎖給他盯得面似火燒、嘴唇干燥:“曬得慌。”
她舔舔唇,又大口吞下碗里的酸梅湯,壓了壓從腹腔里竄出的一股熱。
祁溶低頭一看,皺了眉:“你連我的那份也喝了?”
江鎖擦了擦嘴:“喝了。”
“你也不怕腹涼,公孫先生可說了……”
“行了。”
江鎖打斷他,湊近他的耳朵輕聲道:“乖孩子可從不告狀的?!?p> 祁溶氣極反笑:“你把我的那份喝完了,那我喝什么?”
“我給你嘗啊?!?p> 江鎖眉目輕佻,一瞬間,化作了勾人的妖精。
*
風(fēng)逸帶著員外周沉香走入麒麟閣正殿,抱拳稟報道:“殿下,周沉香已帶到殿中?!?p> 祁溶捂著嘴,從屏風(fēng)里走出,面色緋紅,一直紅到了耳根。
風(fēng)逸驚道:“這天兒熱得……殿下莫不是中暑了?!”
“無妨?!?p> 祁溶定了定神,用大拇指擦了一下嘴唇,似乎在會回味什么:“不是熱的?!?p> 說完,也不多解釋,便端坐下來。
周沉香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jì),矮胖,保養(yǎng)得白里透紅。
他跪在正殿桌案的不遠(yuǎn)處,被殿中的壓迫感震懾。
民間的員外郎,給夠銀子就能當(dāng),并無實權(quán)在手,但好歹也是個“官”。
平日里,他就與長街上的街坊鄰居打交道,誰家的豬,拱了誰家的白菜,都由他去主持公道。
一朝之間,竟入了皇宮,見到了東宮太子,不由兩股顫顫,心臟咚咚,嚇得額頭直掉汗。
祁溶溫和地說:“你不必緊張,只需好生回答本宮的問題?!?p>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黑色華服,不怒自威,不經(jīng)意地流露著一股獨特的淡然和高貴。
周沉香雙唇打顫,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他的腦子完全被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占據(jù)了。
“你曾模仿過兩封書信,一封是以本宮的口吻寫給倭寇將領(lǐng)松北有紀(jì),說是本宮欲歸降倭國;另一封是在五年前,以先太子祁燼的口吻寫給羌狄統(tǒng)帥烏蒙塔,說祁燼將攜燼風(fēng)軍歸降羌狄。”
祁溶面色平靜,極有耐心,只在最后一句,語氣加重:“你可曾記得?”
果然……
周沉香雙拳緊握,呼吸沉重,眼中似含有淚水。
祁溶以食指、中指夾著書信,晃了晃道:“三萬人,只因你這一封書信而命喪黃泉。周先生不會就這么忘了吧?”
周沉香只是佝僂著身軀啜泣,半晌才說:“我知道我釀下了大錯,愧對列祖列宗嘛……”
他說話時有遲疑,顧左右而言他。
“你捅了天大的簍子,沒有我祁溶作保,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危在旦夕?!?p> 祁溶靜靜喝了一口涼茶,耐心等待他開口說話。
周沉香情緒穩(wěn)定些許,才帶著哭腔,緩緩張口:“兩次找我的都是同一人,我如何能不記得?信上寫的那些內(nèi)容,每個字都夠我掉十回腦袋的,我哪里會不記得嘛……”
“同一人?”
祁溶抓住了關(guān)鍵信息,刨根問底道:“何人?叫什么?多大年紀(jì)?長什么樣子?”
“他不肯說名字,就把好長的刀放在脖子上?!?p> 周沉香面露畏懼,回憶道:“他戴著面具,不讓我看。我余光卻瞧見了,就是個小孩子嘛,還在長個兒那種。”
祁溶想到了一個人。
但他并不說什么。
周沉香右手掩面,哭道:“那時,我以為是小孩子惡作劇嘛。我就說……我就說,你這個小孩子,怎么這樣嘛,回家去吧。結(jié)果,他手起刀落,斬下了小人的左手……”
他說著,舉起藏在袖中的左手,露出一只被齊齊斬斷的手臂。即使傷口痊愈,也不免觸目驚心。
“當(dāng)時那血濺出好遠(yuǎn),染紅了桌上的宣紙。我的紙好貴的。”
周沉香哭得口齒不清:“他不準(zhǔn)我叫出聲,說是如果我把人叫來了,來一個,他殺一個。他、他——”
他滿面懼色,哽咽了好一會,才繼續(xù)說:“時隔五年之后,那小孩兒再來找我,我二話沒說,就照著他信上的內(nèi)容模仿筆跡,我沒有辦法……”
他忽然放聲大哭:“我不寫,他就要把我的右手砍下來。我知道他做得到嘛?!?p> 風(fēng)逸壓著怒火,站在祁溶的身旁,喝道:“那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你寫的信,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家人,他們命喪萬里之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知道嘛……知道嘛……”
周沉香將左手藏會袖中,抬手擦了擦眼淚,期期艾艾了一會,突然想起什么,道:“五年前,小人還為他寫過一個字?!?p> 祁溶重復(fù)道:“一個字?”
“對!就一個字!”
周沉香舉起右手在空中比劃:“準(zhǔn)?!?p> “準(zhǔn)什么?”
“不知道準(zhǔn)什么嘛!”
周沉香又哭了起來:“那個字龍飛鳳舞的,我很快就寫完了,也沒有看見折子上的內(nèi)容?!?p> 祁溶雙眸微動:“你在折子上批了一個‘準(zhǔn)’字?”
周沉香哭著點頭:“對嘛對嘛。”
祁溶不笑也不怒,看了周沉香半晌,對風(fēng)逸道:“你且送先生回去。”
“是!”
風(fēng)逸這話應(yīng)得像在發(fā)脾氣。
待二人走遠(yuǎn),祁溶起身走到屏風(fēng)后面。
江鎖放了筆,轉(zhuǎn)過身,順勢坐在了桌上,面色如常,看著祁溶道:“他說的小孩兒,是刑戒。”
“看來這兩筆債,章大人都有份。”
祁溶點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江鎖:“還有一事,我尚有疑惑,五年前,章象升代任兵部侍郎,向朝廷申請五千兵馬前去朔北城擒王,為何三萬燼風(fēng)軍會盡葬紅崖山?”
江鎖想了想,推測道:“他只需將白松林帶回祁都受審,剩余燼風(fēng)軍皆可按兵不動。莫不是羌狄也前來侵襲,燼風(fēng)軍腹背受敵?”
祁溶沉吟片刻,便搖了搖頭:“當(dāng)年白松林鎮(zhèn)守朔北城,令羌狄聞風(fēng)喪膽,敵軍沒有理由貿(mào)然行動,除非……”
江鎖倏地抬頭:“真正通敵的莫不是章象升?他們約好了時間、地點,一舉將燼風(fēng)軍殲滅?”
祁溶的心里一片冰涼,緊緊握著江鎖的手。
江鎖的腦中也嗡嗡作響。
她做了五年的噩夢,夢里自己一次又一次溺死在血水里。
這傷口,是外敵的彎刀捅開的,是自己人握住了羌狄的彎刀,從里至外潰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