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山中人兮芳杜若
寧綰朱在這山間的小屋里,見到屋角竟然點了炭爐,心里微微覺得奇怪。這會兒還是秋日,天氣還算和暖,這杜家村又是山中的谷地,一點兒也不覺得寒冷,不曉得這里的人家生了爐子又是為了什么。
然而寧綰朱走近了看,卻發(fā)現(xiàn)這炭爐旁邊,橫放著一張桌子,桌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一排工具,而工具旁邊,則橫七豎八地擺著不少小物件。
寧綰朱爬到椅上,左手撐著桌面,隨手拿起一件物件,只見是一柄檀香木的篦子,篦子的柄上,是一排整齊雅致的萬字不斷頭紋樣,那花紋呈現(xiàn)出棕褐色,紋路到處,篦子的表面微微地凹下去,很像是雕出來的花紋,細看卻又不是。除了這柄梳篦,桌上的其余物事,大多都有著這種棕褐色的紋樣。
“這,這難道就是……”寧綰朱吃了一驚,又抬眼看那排工具,只見那些工具都是長長短短、粗細不一的鐵針,針的一端都插在木制的手柄里。寧綰朱信手拿起一柄,仔細端詳,只見那鐵針上很明顯的是燒灼過的痕跡。她試著將那鐵針的一段往篦子上的花紋上去湊,見似乎那鐵針微有些鈍的一頭,正好吻合篦子表面那微微下凹的花紋。
寧綰朱心想:難道這就是烙畫所用的烙筆與燙針了?她細細地端詳那一排工具,只見最遠的一端,放著一枝頗為獨特的烙筆,筆身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色澤光潤,還另外鑲了一個黃銅所制的筆帽,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她輕輕地將那只紫檀木烙筆拿起來,只見筆身上烙著七個小字——“山中人兮芳杜若”。
這七個小字,雖是烙在木制的筆身上的,可是卻照樣字勢凝重,鋒芒畢現(xiàn)。
只是,打開了這支烙筆的黃銅筆帽,寧綰朱只見那暗紅色的筆身,乃至鐵制的筆尖,都沾染了一種深褐色的印記,如同浸入筆身之中一樣,根本擦拭不去。
“什么人在屋里?”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雨聲之中響起。小屋的門被刷地一下打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褐衣老者出現(xiàn)在門口。正是寧綰朱早先經(jīng)過這座山坳時,見到的那位褐衣老人。
“老人家,真是抱歉,我們是路過避雨的,見屋里沒人,門又沒閂住,就自作主張進來了。請老人家原諒?!蹦非迩辶亮恋穆曇繇懥似饋?。
寧綰朱這時候依然站在那屋角的桌邊,手中持著那只紫檀木的烙筆。那老人見了,登時一個箭步奔到她身前,毫不留情面地道:“你這姑娘,怎能隨意亂動別人的東西?”
寧綰朱面帶羞赧,連忙從椅子上躍下來,道:“老丈,確實是我不對,動了您的東西。只是想請問……”
她想問問眼前的這位老人,究竟是不是懂得烙畫這門神技。
只是她卻被老人眼中那等懾人的眼光給嚇住了。那老人看上去年紀(jì)很大,一身褐色的棉布衣衫,只作工匠打扮。他看上去約摸年過花甲,脊背微彎,頭發(fā)胡子花白,面容蒼白,皺紋遍布。而老人家那花白的胡子卻堅硬如鐵,一根根戟張著,立時令他的面容顯得極為粗豪。他那略有些渾濁的雙眸,正緊緊地盯著寧綰朱的面孔。寧綰朱硬著頭皮,接著道:“老爺爺,這……”
她將那柄烙筆的筆帽重新扣上,將筆舉到老人家身前,想請教這是不是烙畫所用的工具,以及這工具到底應(yīng)該如何用法。可是還沒等到她問出口,只聽那老人口中喃喃地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你,阿若……”跟著她便見到那老人眼中突然涌出一大顆淚珠,寧綰朱一時被嚇住,趕緊換了一副女童的口吻,改口道:“老爺爺,您心里有什么不開心的事,說出來聽聽,或許會好點?!?p> 那老人聽寧綰朱這般勸慰的話,卻馬上別過頭,想硬生生將眼中的淚意忍住。
墨梅遠遠地見了兩人在這邊說話,連忙也靠到寧綰朱身后,只見寧綰朱正面對著那位老人,一張白白嫩嫩的小手張著,手掌心攤開,那支烙筆就放在她的手心。
然而那老人卻突然用袖子在臉上一抹,換了一副猙獰的表情,道:“你是誰家女孩兒,怎么這么沒有教養(yǎng)!出去,以后不準(zhǔn)再來!”說著,伸手提起了寧綰朱的頸后的衣領(lǐng),像抓小雞一樣,將她提到門口,打開門,二話不說將寧綰朱給扔到了雨地里去。
墨梅見狀大吃一驚,生怕自家小姐受傷,連忙去看。她大聲說:“瘋老頭兒,這是我寧家的小姐,若是有了半點損傷,我拿你是問!”
這時候雨勢稍減,天光也放亮了些。寧綰朱從濕漉漉的厚厚落葉上翻身起來,她身上毫發(fā)無傷,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那支烙筆依然在她手里,那老人似乎完全忘記了從她手里取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墨梅出來,看了看寧綰朱上下左右都無事,便憤憤地道:“小姐,這怪老頭兒實在是無禮,我們不要理他,回大車上去?!?p> 墨梅這話說得很響,可那老人卻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一樣,背轉(zhuǎn)身自己回屋,“砰”的一聲,將大門關(guān)上。
寧綰朱還兀自看著手里的那柄烙筆發(fā)怔的時候,墨梅已經(jīng)拉著她回到了那曹家的大車旁邊。曹家的車夫見兩人出來,道:“寧小姐,雨勢已經(jīng)小了,再過一小會兒就可以走了。車廂里頭,小人已經(jīng)收拾過了,但只怕還是有些濕,寧小姐多擔(dān)待點。”
寧綰朱連稱“好說”,爬上大車,才發(fā)現(xiàn),那車夫已經(jīng)將大車車廂里浸濕了墊褥全部卷了起來,堆在了車廂的一角,露出了車廂底的松木板。而那車夫又事先鋪上了一層油紙,總算令寧綰朱和墨梅坐上去不會有濕了衣衫的危險。好在雨勢既小,便再沒有新的水滴從車外滲進來。又等了一會兒,大車便可以前行了。
寧綰朱回到寧家的莊子,由墨梅墨蘭給她梳洗換衣。她將那柄從神秘老人那里帶出來的烙筆藏到了書房里,然后借口晚間要習(xí)字,點了油燈,一個人對著那柄烙筆,細細地琢磨。她琢磨了很久,終于決定,她想自己嘗試一下,用那柄烙筆,能不能繪制出像模像樣的烙畫。
第二日,寧綰朱找來了墨梅,請她去杜家村里,打聽一下昨天見到的那位怪老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物。墨梅笑嘻嘻地領(lǐng)命去了,大約她又是去尋了寧大勇寧小丫兄妹兩個。午間墨梅來回報,說是那怪老人也姓杜,是杜家村的一名木匠,只是性情孤僻,不與人往來,自己在杜家村與曹家莊子之間的地界上自己蓋了兩三間小屋,獨自一個人居住。
“原來是木匠?。 睂幘U朱心想,難怪那老人屋里有那么多木制的器件。木匠會烙畫這門手藝,原也很尋常。因為木匠最容易接觸到用于烙畫的材質(zhì)。
墨梅猶自有些忿忿不平,對寧綰朱說:“小姐還念叨著那人做甚,不就是個怪老頭、老木匠么?咱們小姐去他的屋子,那是抬舉他?!?p> 寧綰朱卻心下有些黯然,想起了那老人面對自己的時候,雙眼中流露出的那種感傷與落寞。她再度回想起那老人的面容,竟然不由自主地覺得有些——熟悉。想到這里,她倒是沒有應(yīng)墨梅的話。若是有機會,她倒是真的愿意,再見一見那位老人,問問他,為什么見到自己,竟然那樣傷感,而那支紫檀木的烙筆背后,又藏著什么樣的故事。
當(dāng)晚,寧綰朱接著借口在書房里抄寫《女誡》與《女則》,將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房里。
她事先找過寧大勇,問他能不能幫自己尋一些大片的樹皮或者是軟木。寧大勇很快就將她要的物事尋了過來,而且還將樹皮內(nèi)側(cè)打磨得干凈光滑,用一塊青布包了,交給了寧綰朱。這寧大勇雖然平日寡言少語,可是做起事來,卻是又認真,又細心。寧綰朱看得暗自點頭,覺得這寧大勇是個可用之人。她鄭重道了謝,可是寧大勇卻只是個木訥的大男孩,囁嚅著說不出什么,只轉(zhuǎn)身去了。
而寧綰朱,則取出一片樹皮,將那支紫檀木的烙筆在油燈上烤了片刻,見那烙筆尖端漸漸地冒出些白煙,她覺得溫度夠高了,便往那樹皮上劃了一道。
“嗤——”的一聲,樹皮內(nèi)側(cè)果然是一道棕褐色的印記,劃在那乳黃色的樹皮內(nèi)側(cè),極是顯眼。
寧綰朱大喜,然而第二筆再下去,那烙筆筆尖上的溫度,便沒有那么高了,燙上去的顏色淺了很多。寧綰朱“哦”了一聲,開始慢慢覺出這烙筆的溫度和畫色的關(guān)系。然而第三筆下去,“嗤”的一聲,寧綰朱“呀”的一聲驚叫,原來她這一筆,落下去的時候,軟弱無力,筆尖打滑,一下子便畫錯了。寧綰朱事先已經(jīng)在心里打好腹稿的畫作,這時看起來已經(jīng)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寧綰朱一時苦笑起來,安慰自己,萬事開頭難。眼下她唯一的工具,便是這支烙筆,而材料則只有幾張樹皮。唯一能夠指導(dǎo)她用筆的,就只有那烙筆筆身上“山中人兮芳杜若”七個字。
她花了一個晚上的功夫,才勉強“畫”了一個簡單的樣子出來,已是累得脖子酸痛。她便將那支烙筆在水中浸了浸,擦干,藏在自己的銅筆盒里。這才吹熄了書房的油燈,回葉嬤嬤那里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