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牛刀小試
時值深秋,從寧裕夫婦所共居的凌翠軒,到寧裕的外書房的小徑上,植著一大片楊樹。此時,楊樹的葉片轉(zhuǎn)黃,落葉紛然,寧裕覺得很是一片風(fēng)景,于是吩咐了下人,隔三日才準(zhǔn)清掃一次這里的步道,留下落葉供寧裕賞景。
寧家灑掃的仆役自然樂得偷懶,而寧綰朱卻暗笑父親是個有趣的人。家里的事情都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居然還能記得留住黃葉觀景。大約這與寧裕自在隨性的心性有關(guān)吧。
寧綰朱吩咐墨梅趁沒人的時候,去多取個幾十片黃葉來。墨梅領(lǐng)命去了,抱著一布囊的楊樹葉子回來,說:“小姐,您這是要煮楊樹葉子來吃嗎?”
這話逗得寧綰朱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取出自己最常用的那支紫檀木烙筆,信手在楊樹的葉片上畫下一個個圖案。
墨梅與墨蘭兩個,在旁邊看著有趣,紛紛拿起寧綰朱畫過的樹葉,舉起來拿在眼前,都嘻嘻地笑道:“像,真像,小姐畫得像極了?!?p> 寧綰朱都畫完,就叫墨梅與墨蘭兩個,依舊趁沒人的時候,偷偷地送回到那條小徑上去,盡量往顯眼的地方擺上。之后,寧綰朱便暗自祈禱,希望夜里不要刮風(fēng),也希望第二日父親寧裕能夠順利無虞地見到她的這些“涂鴉”之作。
最近這段時日,寧裕因為要就近照料寧老爺子和老太太,所以就由龔恒侍奉著,每日都歇在外書房,但是早間會過來凌翠軒,與晏氏一起用早飯,順便說說家中的庶務(wù),也順便問問寧景清寧景和小兄弟兩個開蒙的情形。
早間的時候,寧裕面上帶著笑進(jìn)了凌翠軒。
晏氏詫異得緊,問寧裕,“二爺是遇上了什么可喜可賀的事情了嗎?怎么這么樂呵?”
寧裕毫不掩飾他的好心情,但就是不肯告訴晏氏原因,只說“過來的路上看到了些好笑的”。
晏氏無法,只得侍候?qū)幵S昧嗽顼垼阆蛩淮婕巴庠汗苁碌氖鼊?wù)——“上回您說起要清點(diǎn)先邵夫人的妝奩一事,我已經(jīng)看了一些人選,二爺您來看看,哪個您比較屬意一些?”
晏氏拿出一張紙,上面寫了幾個人名,遞給了寧裕。
寧裕隨意瞄了幾眼,突然“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晏氏莫名其妙,忍不住伸手在頭臉上摸摸,確認(rèn)不是自己的妝容或是服飾哪里出了差錯,這才敢開口,問:“二爺覺得有什么好笑的嗎?”
寧裕依舊滿臉是笑容,伸手指著紙上的一個人名兒,道:“就是他了——龔陽,就是他了。”一邊說,一邊還有“龔陽”的名字反反復(fù)復(fù)又念了幾遍,起身到外堂,將候在外面的龔恒叫了進(jìn)來,細(xì)細(xì)問他有關(guān)弟弟龔陽的事情,現(xiàn)在何處,領(lǐng)什么職務(wù),之前都做過什么。
三言兩句問完,寧裕竟沒等晏氏再開口,便對龔恒說:“著你弟弟去清點(diǎn)先邵氏夫人的妝奩,你去給龔陽傳個訊,叫他巳時到我書房那頭去等我?!?p> 從頭到尾,晏氏竟然沒機(jī)會插上半句話。她原先早就打好了腹稿,打算一步步誘導(dǎo)寧裕選了平管事去做這事兒,可是寧裕竟然沒有等她開口,就親自拍板定了龔陽——
晏氏狐疑的目光就朝龔恒臉上看過去,卻見后者也是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晏氏心中便更加狐疑。
待到寧裕回去外書房,晏氏指使她屋里的大丫鬟瑩兒,說:“你去外書房到凌翠軒的道兒上看看,看看有什么與平日里不一樣的,讓二爺能樂呵成這樣?!爆搩侯I(lǐng)命去了,旁邊金媽媽就湊了上來,道:“夫人,怎么辦,平管事那里,可是事先許了他這個好處,如今怎么就落在龔管事的頭上了呢?您看,是不是龔恒在二爺面前下的火?”
晏氏沉吟了半日,道:“不大像?。↓徍阆騺硎侵恢矣诙斠粋€,從來不多行半步,多說半個字的。很難相信這事是龔恒在背后求的二爺?!?p> 正說著,瑩兒回來了,搖著頭道:“什么都沒有,我還特為去問了灑掃的家丁,也說沒有見著什么特別的。”
晏氏與金媽媽兩個,互相望望,最后都流露出不信的神色。晏氏最后勉強(qiáng)對金媽媽說:“媽媽,平管事那頭,你先別把話說死,就說以后打理大小姐的妝奩,我必還是力薦他的,且叫他不要心急?!?p> 金媽媽心里哪能不急,此前她在晏氏面前薦平俊,可是收了平俊家的特地塞過來的禮金的,眼下沒想到,原以為板上釘釘?shù)氖虑椋瑓s叫寧裕就這么哈哈笑著就改弦更張換掉人了?;仡^這事情要是在下人當(dāng)中傳揚(yáng)出去,叫她的這張老臉往哪里隔才是好啊!而且這禮金回頭還得退還給人。
梧院這頭,寧綰朱聽說最后父親寧裕親自拍板,定了龔陽主事,清點(diǎn)邵氏的妝奩,便與墨梅墨蘭兩個人笑成一團(tuán)。
帶消息過來的葉嬤嬤,最后也摒不住,自己笑了。她手里還攥著一片枯黃的楊樹葉子,上面用烙筆繪著一只長著角的山羊——“公羊”。烙筆的筆劃色深,畫在黃葉上就像是枯葉紋一樣,不打眼,但是卻能叫人看出形狀來。寧綰朱記得很清楚,前世里龔陽后來成了寧家的大管事,便有這么個綽號,叫做“公羊”。
“說來時間也巧,等二爺一過去,下人們便打算院落,將地上的葉子都掃了去,然后就堆在院墻下,一把火都燒了?!蹦氛f。
寧綰朱眼里露著狡黠的光:“別人不打掃,不燒落葉,我們就不能都掃了燒了?”
墨梅登時在自己腦袋上重重一拍,旁人都笑了起來。
然而寧綰朱綻放的笑容之下,心里卻直呼僥幸。她總覺得若不是她運(yùn)氣好,而且若不是父女之間總有些默契,甚至若不是寧裕是那么個脾氣,這件事情,也未必能夠遂了她的愿。但是她的畫技,能夠影響人心中所想,甚至幫助人做出決定,這是她已經(jīng)很有把握的事情。
想到這里,寧綰朱精神一振,忍不住雙拳緊握,她能夠影響父親做管事人選這樣的小決定,將來在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想必也能為父親與家族助上一臂之力。她從此以后,一定要小心應(yīng)對。
寧裕指了龔小管事清點(diǎn)先邵氏夫人的妝奩一事,在寧家不脛而走。且不管金媽媽那頭如何向平管事一家交代,寧家的一些老人兒、家生子兒,熟知寧家與邵家過往的,終于忍不住開始將事情與邵家舅爺返鄉(xiāng)祭祖的事情聯(lián)系在了一起。各種各樣的流言滿天飛來飛去,終于驚動了邵姨娘所居的桐院。
十月小陽春,在北方刮了幾日之后,南陽城里迎來了連續(xù)近十日的晴天,暖暖和和的,連帶寧老爺子的病也好了不少,半邊身子能動了,每日下午都能由旁人扶著到院兒里曬上半個時辰太陽。
這時候邵家那邊送過來信兒,說是京中來了旨意,邵揚(yáng)作為都察院御史,領(lǐng)了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的頭銜,不日上任,“代天子巡狩”。官階雖然不高,但是卻是個實權(quán)。而且這一任只要做得順利,邵揚(yáng)回京之后,升遷就大有希望。
聽到這個信兒的時候,寧老爺子由人扶著,坐在丹萱堂里曬著秋日里的太陽。寧裕陪在他身旁立著。邵家來報訊的家丁一直報到了寧老爺子跟前。
老爺子的身子,似乎就在秋風(fēng)之中抖了抖,他渾濁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慢慢地呼出一口氣,極是費(fèi)勁地說:“老二,難為……難為你了?!?p> 寧老爺子的意思是說,若是寧裕沒有誤這一科,也許同樣能夠高中進(jìn)士,與邵揚(yáng)一樣,躋身士林。
寧裕聽了,心里頗有些唏噓。他是寧家次子,既不像長兄寧袇那樣,被父母寄予厚望,也不似幼弟寧祺,最得寧老太太的歡心。他夾在中間,一直不尷不尬的,似乎只有只身在京刻苦攻讀,才能稍許引起父母的關(guān)注。
然而如今,寧袇出家修道,寧祺有軍命在身,唯獨(dú)他一人,能夠雙親膝前盡孝,這才換來了寧老爺子的青目。只是這些年,他和他的小家,所付出的代價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想到這里,寧裕不禁往梧院與蘭院望了一眼,然后才轉(zhuǎn)眼看向?qū)幚蠣斪?,似乎風(fēng)光霽月地說:“父親,您千萬別多想,兒子做了為人子該做的,心中才安。”
梧院里,墨蘭興致勃勃地告訴了寧綰朱邵家舅爺?shù)南?。寧綰朱看著她眼巴巴的樣子,笑著賞了她五錢銀子的一個紅封。墨蘭喜不自勝,湊到寧綰朱面前,低聲道:“剛剛蘭院里的雁棲也去大小姐那兒報喜討賞了,誰知道大小姐不但不高興,還怪雁棲沖撞了她?!?p> 寧綰朱笑容僵了僵。
前世里,寧絡(luò)紫與邵家的關(guān)系不好,邵家從來都不曾被寧絡(luò)紫真正視作舅家。然而今世里,舅舅邵揚(yáng)已經(jīng)是寧絡(luò)紫名義上的親母舅了,怎么這寧絡(luò)紫,還是一點(diǎn)兒都不待見邵家,連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徒叫下人看了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