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在耳邊回蕩,夾雜著幾聲嗚咽。
應知非壓制本能,沒有露出情緒。
一條路總有盡頭,低泣聲消失之時,一扇黑色大門擋住去路。
就算有郁昭門前的守衛(wèi)陪同,也得亮出手令才能放行。
令應知非意外的是,過了這扇大門,幾乎就見不到女眷了。
此處之氛圍不再悲戚,卻憑空多了一絲壓抑。應知非氣息一滯,旋即,浩然正氣自行運轉,在他眸心凝結清光,蘊生一片浩瀚清流。
他這才喘勻氣。
以余光一掃周圍,應知非這才發(fā)現(xiàn),兩旁多是面露兇光之輩,一個個齜牙咧嘴,眼珠子滴溜溜打轉,似是對經(jīng)過者抱有極大的惡意,宛如食肉寢皮之恨。
獄卒倒是見怪不怪,任他們張牙舞爪,也不曾分出半點關注。
至此他也明白,方才那一陣無形的壓力,正是為了限制此一干囚犯。
不過,走過這一段路,他對應鶴卿與應長生的處境,卻也更加擔心了。
以應知非這個外行人的眼光來看,這處監(jiān)牢的守衛(wèi)力量極其強悍,又籠在奇陣之中,足可謂是密不透風。
“麒麟司禁止小老弟探監(jiān),可真是多此一舉……”
應二郎不過八品修為,以他的實力,豈能在此掀起風浪?
驀然間,應知非眉頭一皺,心中陡然翻起波瀾。
郁昭今日一席話,大可以直接告訴應飛柏。
應家二郎極受鳳陽伯看重,得應凜精心培養(yǎng),在應家地位重要。伯府蒙難之前,他也是享譽京城的少年天才。
論及利用價值,至少強于廢材堂兄。
但最終得以面見郁昭的,卻是他這個名聲一般的病秧子。
“或許,重點不在于人,而是時間……”
應知非若有所思,卻仿佛蒙了一層陰霧,遲遲不能看破真實。
線索還是太少了。
一呼一吸之間,浩然正氣滌蕩心海,平復了涌上心頭之緊迫。
“絕不能自亂陣腳……”他一遍遍默念。
又走過一個拐角,引路之人終于停下腳步,朝里間略略一偏頭,一如來時那般寡言。
應知非輕輕道一聲“多謝”,帶著金顏,面色平靜地走向囚室。
相比于一程來路,他的步伐似乎重了些。
一個妙齡少女席地而坐,幼弟蜷縮在她身旁,睡得很是安穩(wěn)。
應鶴卿玉指握著幾頁書,正埋首在文章里。一身素白衰服,不染草屑、不沾揚塵,看上去清雅也素凈,全然不似落難的樣子。
樸素的矮桌上,擺了一盞銅燈。燭火順著她的吐息一蕩一蕩,搖曳的明光,在少女眸心化為倒影。
分明是身處逆境之人,卻收拾得干干凈凈。布衣難掩風韻,一身傲骨天成。
確然是風骨自在,氣度殊俗,無愧為將門出身。
應知非見多了有礙觀瞻的囚犯,對一身清傲的應鶴卿,第一印象相當不錯。
似是察覺光芒微黯,應鶴卿下意識抬起頭,一眼望見闊別已久的長兄,不自覺怔了一怔。
“大哥?金顏姐姐?你們……”
眼眶中,似有什么東西在閃爍。
起身的動作有些慌張,再不復獨處時的從容,但那一閃而過的驚喜,為她添了幾分女兒嬌色,令人不自覺軟下心。
提著衣擺奔到門前,應鶴卿幾度啟唇,卻皆是語不成句。最終,她微微一抿唇,將眼睛睜得極大,吞下滿眶濕潤。
“大哥,金顏姐姐,你們還好么?”
少女用自以為平靜的口吻,吐出最簡單的問候。
然而,無論是應知非還是金顏,都能聽出深藏的顫抖。
應知非慨然一嘆,忍不住大步上前,整個人貼在棚欄上。
隔著一道欄門,他輕聲寬慰道:“我們很好,你二哥也很好?!?p> 應鶴卿默然垂首。
顯然,她是不信的。
應知非也不知該說什么。對他而言,這是與妹妹的第一面。
但好似又有什么東西,在他的骨血中澎湃,直教他心頭悲歡迭起,五味陳雜。
終究是,血脈相連,命運相牽。
在牢獄中見到應鶴卿,那一股沸騰的戰(zhàn)意,再次響徹他的心海。
應知非下意識抓緊棚欄,指節(jié)突出,幾乎要扎進木質里。
許久之后,他笑著搖搖頭,轉移話題一般:“在看書?”
應鶴卿干巴巴地“啊”了一聲,指尖繞上青絲,將目光瞥向一旁,回避的姿態(tài)十分明顯。
應知非不禁莞爾:“有什么不能告訴大哥的?”
一句話脫口而出,他卻忽然愣住了。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能這般自然地、將應家人視為親人了……
“沒……”應鶴卿吞吞吐吐,“沒什么?!?p> 應知非再度失笑,忍不住伸出手,穿過欄門,直直點在她的眉心。
“鶴卿,你實在不擅長說謊?!?p> 少女的心思,分明就寫在臉上。
雖是雙胞胎,但比起鋒芒畢露的應飛柏,應鶴卿顯然溫順太多。
應知非忽然有些慶幸,慶幸她那刺猬一般的胞兄,沒教出一個渾身帶刺的妹妹。
應鶴卿腦袋一晃,皺著鼻子瞪向長兄。
然而玩鬧之后,那一陣令人倍感壓抑的傷懷,竟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應鶴卿低下頭,稍稍鼓著臉,嘀嘀咕咕地說:“是……大哥的詩。寫得很好,我很喜歡?!?p> 這般姿態(tài),看起來很是羞澀。
應知非卻是滿臉錯愕,脫口而出:“你從哪得來的?”
外界的詩文,幾天之內(nèi),就能傳進麒麟司大獄里?
難不成還有跑腿業(yè)務?
應鶴卿當即舉起手,在唇間一豎,示意他趕快噤聲。
應知非點點頭。
應鶴卿左顧右盼,從懷中摸出一頁紙。
接過大略一掃,應知非雙目一縮,旋即放下心來。
紙上的字他見過。
而且每天都要臨上幾遍。
正是亞圣學宮洪子鷹大儒的字。
“不是什么不知名大佬就好,應付眼前這幾位,已經(jīng)很麻煩了……”應知非暗暗慨嘆。
而后,他看向應鶴卿,故意裝出一副遺憾的姿態(tài):“原本還想顯擺顯擺,然而眼下看來,大哥的近況,鶴卿已經(jīng)知道了?!?p> 應鶴卿“撲哧”一笑。
“這才對嘛。”
應知非將詩文還給她,揉了揉她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