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和風(fēng)輕送,天清野曠。
罪人伏誅。
午門外,聞訊趕來圍觀的百姓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誰都不知道皇上為什么要判這人斬立決??此顾刮奈牡臉幼?,即使被捆縛著跪于高臺之上,卻依然沒有露出驚慌的神色。想來是個人物,卻不知犯了什么罪,以致落得這個下場。
宣榜上只說此人罪大惡極,決不可赦,卻并沒有說明,她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是以百姓們都交頭接耳,紛紛猜測著原因,議論不休。
有人說是她誘騙了皇上的愛子;另有人說她是貪污了治理河渠的銀兩;還有人說她輕薄了皇上最寵愛的林皇君……
種種議論,不足而一。眾人談?wù)撝聹y著她幫過什么,卻并不去想,她為什么要這樣幫。
午時,陽氣最盛,宜行刑。
黃土鋪就的地上濺出大片的血花,早有人拉了新土來在一邊候著。有人收斂首級與尸體;有人潑土掩去觸目的血跡;有人回宮稟報人犯已經(jīng)處決。分工明確,有條不紊。這個國家一如既往地運作著,上令下行,令行禁止,并不因為少了誰而罷工。
何況,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死的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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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走了?”乍聽這個消息,梁嘉楠一時愣住了。
姬揚也有些不舍:“事情都辦完,也該回去了?!?p> “再過幾日便是立夏祭祀,聽說很好玩,參加完祭祀再走吧?!?p> “哪兒有別國太子參加他國祭祀的?”
“那——可是……”
看著絞盡腦汁找借口挽留自己的梁嘉楠,姬揚心頭溫暖,笑著拍拍他的肩:“又不是以后都見不到了。若有機會,你也可以到宇國來找我,屆時我一定倒履相迎?!?p> 話是這么說,但一想到從此再沒人與自己高談闊論,梁嘉楠依然覺得十分不舍。
但再是不舍,該走的還是要走。臨行的前夜,梁嘉楠苦求了梁無射,終于得到外宿的準許,到驛館來為姬揚送行。
席上姬青也在,起先礙著這個外人,梁嘉楠還注意著言行舉止。但酒過三巡之后,他開始管不住自己的嘴,扯著姬揚的袖子,絮絮叨叨地說起話來。從要小心SARS不要吃果子貍一直說到倒春寒不可輕視一定要多穿衣裳。
姬揚也帶了幾分醉意,順著他和他一起胡說八道起來。
在被姬揚譏笑羅羅嗦嗦實在很賢惠很人夫可以馬上出聘后,梁嘉楠怒了,大聲道:“風(fēng)雅的事小爺我也會!”
于是他開始背詩,從“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到“勸君更盡一杯酒”,到“孤帆遠影碧空盡”。最后,梁嘉楠還高聲唱起《朋友》。姬揚說沒聽過這曲子,梁嘉楠逮到這個機會便狠狠嘲笑他,居然連周華健也不知道。然后一句一句教起姬揚來。
唱完了歌,梁嘉楠又向姬揚表起決心來,他表示,一定會要在華國出人頭地,混出個人樣來,到時駕著八駕馬的馬車去看望姬揚。又問姬揚的愿望是什么,姬揚卻只是笑,并不回答。這下又惹得梁嘉楠大大不滿,一迭聲叫著他賴皮,端起酒硬要灌他。
看著鬧成一團全無男兒矜持可言的兩人,姬青苦笑著屏退了左右,并吩咐他們切不可將殿下今日的“事跡”傳出去。
折騰到最后,姬揚和梁嘉楠都是酩酊大醉,隨意撲在桌上便沉沉睡去。姬青無法,只得將他倆移到榻上,除了外及靴襪,擦過臉,最后為他們蓋好被子。
等到終于可以回房休息時,姬青長長舒了一口氣。這幾天整日忙著打點離開的事情,臨去了又陪倆小祖宗鬧了一場,實在是乏得狠了。但累歸累,她卻是始終笑著的。
很久沒見殿下那么開心了,若這位小梁公子可以和殿下一起回去就好了。即使是在宇國時,也從未見殿下同誰家的公子走得這么近呢。
姬青思考了一下請將梁無射的獨子請到宇國去小住的可能性,搖搖頭,一聲“可惜”才說了半句,便沉沉睡去。
夜間她做了一個夢,夢里是當年姬揚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她聽說姬云飛回來了,欣喜地抱著小主人迎了出去。姬云飛帶著倦意,卻還是笑著接過兒子抱入懷中。同時,也沒有忘了嘉許地沖她一笑。她當即漲紅了臉,手腳僵得不知該往哪里放。
這都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情。已經(jīng)只能在夢里重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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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老的奉常最近忙得團團轉(zhuǎn)。先是指導(dǎo)新上任的典客在迎送他國來使時該用何種儀仗。眼看著宇國太子要走,轉(zhuǎn)眼又是立夏祭祀。兩邊的事情都要準備,都耽誤不得。這幾日兩邊的人便來回地往她的公署跑,直讓她累得幾乎要吃不消。
好在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忙亂之中,不知不覺一切事宜便已打點妥貼。眼看宇國太子被恭恭敬敬地送走,第一次操辦國之大禮的典客長長吁了一口氣,自覺千斤重擔(dān)終于放下。
立夏那天,奉??粗蠡逝钕麓噬下嗜徘浜坪剖幨幦サ侥辖?,祭天奉地,又有宮中專門之人作八佾之舞。從頭至尾一切井然有序,半點岔子也無。奉常真是陶醉不已。
祭祀之后,照例是宴飲。而今日宴席上的重頭戲,便是賞賜。但凡有資格列席的,多少都得到了皇上的親自封賞,人人俱是喜氣洋洋,歡欣不已。
當皇上宣布,將離皇都百里之外的一處叫做泗水的地方賜予大皇女為封地時,不少人都向她投去了羨慕的目光。泗水草木豐美,單是每年的稅賦便不是一筆小數(shù),端的是一塊寶地。眾人紛紛向姜承昶賀喜,再偷眼看看因太子抱病未至而特意空出的那張席位后,心中開始悄悄盤算起來。
姜承昶對這一切卻只是淡然處之,連皇上下旨時,也只是起身恭敬地道了謝,面上卻不郵分毫喜意。讓別人看見,不免又是一番“老成持重”之類的恭維。姜承昶也不說什么,只舉杯回禮。
宴飲既畢,眾人心滿意足地散去。
回到宮里,紀允然看著姜承昶淡然的面色,忍不住問道:“殿下可是還在生氣?”
姜承昶卻沒有回答。她出神地看著窗外一只蹁躚的粉蝶。似乎是沒聽到她的問話。
正當紀允然以為她不準備回答,準備離開時,卻聽到身后傳來她的低語。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無意間脫口而出。
“……單只是這樣了么,其實,我想要的不過是……你給的太多,卻始終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紀允然腳下頓了一頓,最后還是走了出去。
那日犯人被處決之后,皇上立即昭見了姜承昶,什么也沒說,只是吩咐也即日著手準備主持立夏祭祀之事。
立夏祭祀,歷來由天子親自主持。有時也會讓皇女代替。而被天子指派主持祭祀的皇女,便是默認的皇位繼承人。這是從先代就流傳下來的,不成文的規(guī)矩。
得知這個消息后,朝中大皇女一派的臣子無不歡歡鼓舞,個別人還借此敲打幾個中立派,提醒她們“看清形勢”。
但對這一切,姜承昶卻并不顯得受寵若驚,她甚至連一點欣喜的神色都沒表露出來。
紀允然并不會像別人一樣贊美殿下沉穩(wěn)端方什么的,她只是隱隱地覺得,縱使得到了這些,姜承昶心中依然是不快樂的。那么,究竟什么才能讓她快樂呢?
紀允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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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其他人的歡欣,太子所居的永安宮中未免顯得冷清了一些。
太子依然需要靜養(yǎng)。此時她正倚榻斜坐,持鄭而讀。許天衣坐在一邊,手中也拿了一本書,卻半天不見翻動一頁。
許久,她終于放下手中的書,不滿地喊了一聲:“殿下!”
“何事?”太子聞聲抬頭,眼中既沒有不耐,也沒有驚奇。
看著她波瀾不興的表情,許天衣咬住了下唇:“殿下,您就這樣算了?”
“怎樣算了?”
“祭祀主持之位本來是您的,可如今——”
翻過一頁書,太子看著書頁,淡淡道:“難道天衣要我撐著病體強去主持?”
許天衣語寨:“可是……”
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趣事,太子輕輕笑了一下,出了一會兒神,才對一旁氣惱的伴讀說道:“來日方長,慢慢看著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