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飯表面上吃的皆大歡喜,冷澄感念倚華細(xì)心,硬是將煩亂心緒壓了下去。倚華和朗云擺脫了白菜豆腐,暫時回歸了生活質(zhì)量。安人看到兒子回來歡喜鼓舞,張叔李叔吃了大館子的菜吃的熱淚盈眶。
可實(shí)際上呢?
倚華心不在焉地夾起一塊鴨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著,京郊山賊?京郊會有敢打劫欽差的山賊?那人受傷還罷,若是沒受什么傷,恐怕就不是沖他來的江湖人。不是山賊,不是作亂的江湖人,哼,怕是他自己弄得吧。想著想著,眼睛里透出一股冷冽的光芒,把朗云看了個哆嗦。
冷澄拿著筷子,忙著在肘子和鴨子之間找些素菜吃吃,總算找到了用梔子花做原料的檐卜煎,欣喜地夾了一筷子放嘴里,結(jié)果味道并不如想象中清淡,一時沒料到,竟然噎了一下。原來這道菜是梔子花采大瓣的,用開水灼過,稍稍濾干水,用甘草水和稀面糊拖了用油煎炸,其實(shí)不乏清和之味,但梔子花本就是肥厚多汁更兼有濃香,吃起來絕不像外表看來那樣。看冷澄吃癟,朗云眉毛都上挑了幾分。
朗云倒是吃的十分之開心,那淮陽王心思不正,活該倒霉。冷澄連菜都吃不上,純屬呆子。這兩件事都合她的心意,最最重要的是總算能告別清水豆腐,吃點(diǎn)擺得上臺面的。當(dāng)初和倚華出宮,只說委屈了身份,沒說還要委屈肚子啊。
安人上上下下地端詳冷澄,兒子好容易來京城當(dāng)個官,怎么剛成婚幾天又要下鄉(xiāng)去呢?雖說是給家鄉(xiāng)父老討公道,可是這事兒怎么透著一股危險的意思來?這媳婦吧,看起來是個伶俐的,可是她和兒子看起來根本沒有小夫婦蜜里調(diào)油的樣兒,相反還有些針鋒相對。
張叔李叔是樂極生悲,雞肉?吃!鴨子?使勁吃!肘子?拼命吃!就這樣吃來吃去,把肚子吃得圓滾滾,到最后端杯端碗的時候,動作笨笨的像兩只碩鼠,“大腹便便”四個字被他們演繹的淋漓盡致。他們且愁眉苦臉一步步挪,倚華倒被惹得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就這樣各懷心思各有麻煩的一頓飯吃完,胖了一圈的張叔李叔和耷拉著臉的朗云收拾去了,倚華又圍著安人唧唧喳喳說話,圍繞中心是:“我在宮里的生活與我對婆婆您的無比崇敬的心情?!崩涑温牪幌氯ィ锏綍坷锟茨遣靠毂环瓲€了的《大學(xué)》。
“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至于至善……”
“娘您聽我說,這宮里的日子可是有意思的很。我還在當(dāng)小宮女的時候,見過的吃的用的,那叫一個精致好看,比我們現(xiàn)在的不知道高了多少。如今夫君他是四品官,好歹也要弄點(diǎn)像樣的東西充充門面,大家臉上有光不是?”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
“娘,那宮里的布置可是真的漂亮。什么夜明珠啊,金鑲玉啊,光搖朱戶金鋪地,玉照瓊窗雪做宮。”
“嘖嘖,那豈不是趕上天上的寶殿了?!?p> “何止啊,寶殿上是仙氣,宮里是實(shí)打?qū)嵉闹楣鈱殮狻8覀兗依?,恐怕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呢。不過您想想,我們家里雖不可能趕上宮里那么,不過我們也該買點(diǎn)體面的擺設(shè)兒,賞心悅目不是?咱家好歹來了京城,總該見見世面不是?”
“閨女你說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笔懿涣肆?,我今天就要齊家,任倚華,你給我住嘴!
冷澄氣呼呼地踏出書房,任倚華眼角剛瞥到影兒,立刻就以一句:“娘,您一個人把夫君撫養(yǎng)這么大,真是含辛茹苦,可歌可泣,那個我還有點(diǎn)事沒弄完,先回去看看?!苯Y(jié)尾,像黃昏時候的云彩一般,飄啊飄啊飄走了。
冷澄見她走了,也不好說什么,只好和安人重新進(jìn)行了一次關(guān)于回故鄉(xiāng)幾天,什么時候回來,如何照顧自己的討論。
不知不覺已然是夜闌人靜,冷澄賴在書房繼續(xù)讀《大學(xué)》,忽而一陣琴聲傳來。悠遠(yuǎn)含蓄,流動如注,半是混沌半是忘情,伴著清風(fēng)過庭,倒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風(fēng)流意。
冷澄尋琴聲而去,見倚華一身白衣,低眉攏捻,清冷月色下少了嫵媚,多了韻致。呆呆地問了一句:“這是什么曲子?”
眼前人莞然一笑:“惆悵故山歸未得,酒狂叫斷暮天云。這是阮籍的《酒狂》?!?p> 冷澄喃喃:“酒狂,酒狂,這名字聽起來未免放浪了些?!?p> 倚華淺嗔薄怒:“有什么放浪的?昔日晉代魏時,天地翻覆,阮籍為免遭殺戮隱居山林,彈琴吟詩,借酒佯狂,以潔身自保。到最后竹林七賢中,嵇康慘死,劉伶醉生夢死,像阮籍這般倒是保全了自己,又可以保住那一腔心血?!?p> 冷澄正色:“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我看來,一生抱負(fù)不能施展,上不能報國,下不可立身,就算茍延殘喘,又有什么意思?”
倚華不怒不笑,只是轉(zhuǎn)身面對著明晃晃的月亮,月光從她側(cè)臉上瀉下,越發(fā)顯得美人如玉:“人生在世,誰不是心字頭上一把刀,有時候能茍延殘喘,又何嘗不是種幸福?”冷澄心里竟是一揪,不知道如何面對,有心追問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是莫名其妙地做了個揖,就退去了。
倚華既不看他,也不看琴,信手撥了一小段曲子,“數(shù)來更無君傲世,可惜啊可惜,我終究不是你的知音?!?p> 朗云從黑暗處走來:“女史,那幾家閨秀求教的帖子接還是不接?”
倚華還是淡淡地:“接,當(dāng)然要接,有人等著教訓(xùn)還有銀子拿,這等好事豈能錯過?”
朗云向著書房方向努努嘴:“可是大人他……”
倚華又恢復(fù)到平常的樣子,用不屑的口吻說:“我的事什么時候輪到他管?你主子是我,又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