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方知微還有一臉莫測表情的莫聞莫知州,伴著冷澄一干人來到了梨花鄉(xiāng)。
冷澄已是將昨日鄉(xiāng)親的表現(xiàn)拋之腦后,一心認(rèn)為是晉州城里的人不認(rèn)識他,把他當(dāng)成身邊橫征暴斂的某人所致。今日他到了自己土生土長的地方,怎么可能再被別人拒之于千里之外?為防止這樣那樣的誤會,他今日執(zhí)意不帶儀仗,連帶著莫聞和方知微都是光身前來。
倚華看冷澄步子里都帶著雀躍,不知不覺被這一團喜氣感染了似的,本來就含笑的眉眼之間更添了幾分自然的歡欣。
方知微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對恩愛夫妻,莫聞明里一團和氣,暗里一臉哂笑。
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冷澄當(dāng)年居住的小村村口。
村口兩顆歪脖子梨樹,雪樣的梨花早就謝了,大大的梨子也被人摘的只剩了幾個,棕黃色的葉子在陽光的撫摸下像發(fā)黃的宣紙,又像舊時的夢境,溫柔而滄桑。
村口稀稀拉拉沒幾個人,只有一個穿著翻了面的舊棉襖的大爺,半躺在破破爛爛的折椅上,吸著一桿粗制濫造的煙槍,優(yōu)哉游哉地吞云吞霧。
冷澄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叫了一聲:“柳大爺?!?p> 大爺繼續(xù)抽,繼續(xù)做夢一般地抽煙槍,沒什么反應(yīng)。
冷澄斟酌一下,適當(dāng)加重了語氣:“柳大爺,柳大爺,柳……”
柳大爺總算醒來,看著俯在他身前的冷澄,滿是皺紋的臉上竟然開出了一朵花:“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澄兒,你小子還記得回來看看我們這些老骨頭……?!?p> 冷澄見大爺還記得他,自然心里熨帖了好些,正待要和大爺閑話些家常,只聽得大爺突如其來地呼了渾濁的一口氣,語氣卻冷了下來:“澄兒,不,冷大人如今是官兒了,不應(yīng)該現(xiàn)在和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在一起攪合,你還是去做正事吧?!?p> 冷澄聽出這話里的疏離,但是他不肯相信這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經(jīng)常慈愛地摸摸他的頭的柳大爺說的話。他只好掩耳盜鈴地繼續(xù)講:“這次我回鄉(xiāng)一邊為皇上做事,一邊也看看你們,柳大哥柳大嫂都還好吧?”說到這偷瞄了一眼為避嫌站的遠(yuǎn)遠(yuǎn)的方知微和莫聞,問道:“前些天假傳金礦的事,你們有沒有被波及到?”
柳大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快散架的椅子,但是手上已青筋畢現(xiàn)。
冷澄被唬了一跳。
柳大爺放緩語氣說:“你是京城里的官兒,就該好好在京城待著就是,不用操心我們這些不相干人的事。至于假傳金礦——”柳大爺不甘心地咬咬牙:“假傳金礦這事兒多半是捏造的,反正我們柳家沒見過?!?p> 冷澄如遭雷擊,一剎那什么都明白了,鄉(xiāng)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柳大爺愛答不理的做派,莫聞胸有成竹的樣子,果然,縣官不如現(xiàn)管,將來的日子需要太平,可若是眼下都過不去,誰還肯寄希望于他?
天地蒼茫,他卻不過孑然一身而已?,F(xiàn)在的他只想仰天大笑,越職言事,得罪權(quán)貴,被大半朝的人目為小人,最后就是這個結(jié)果?
柳大爺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不忍,到底還是開了腔:“鄉(xiāng)里別人你還是別去問了,那幾家家被拆了的都逃到外地去了,估計你也找不到。作孽啊?!?p> 冷澄木偶般地點點頭,拖著腳步轉(zhuǎn)身離去。
柳大爺閉上眼睛,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嗆得他涕淚交流。
倚華開始跟著冷澄,就站在兩人不遠(yuǎn)處,對話雖是有幾句聽不清,但大體意思卻聽了個七七八八。可她心里并沒有那種“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得意,相反卻捧上了一團濃濃的悲哀。
冷澄的堅持她都看在眼里,她討厭這種執(zhí)拗,不認(rèn)同這種迂腐,害怕他的不撞南墻不回頭,但是她卻永遠(yuǎn)無法看不起他的堅持。
冷澄一步步走的異常的艱難,倚華上去扶,差點被推開,倚華知道不是置氣的時候,忍著又去扶,結(jié)果冷澄還不依不饒。倚華微怒,又怕他這幅樣子被遠(yuǎn)處那兩人嘲笑,不管不顧冷笑著扔出來一句:“冷子澈,你就這么認(rèn)輸了?”
冷澄無神的瞳孔陡然閃了一閃。
倚華乘勝追擊:“你再想一想,京城里的被你藏起來的李大叔和鈴兒,還等著你查清案子,還梨花鄉(xiāng)一個太太平平的日子呢?’
冷澄氣息弱了,話卻刻薄了:“任女史,你真是比我還天真啊,事已至此,一個李家和一個越職言事的官兒,怎么斗得過整個晉州城和懷化將軍?”
倚華伸手撫平冷澄被風(fēng)吹皺的衣角,動作溫情脈脈,說出來的話卻冷冽萬分:“事已至此,你若是堅持查案,或許有翻盤的機會。你若是放棄,懷化將軍也不會就此饒過你?,F(xiàn)在就束手就擒,為時太早了。已經(jīng)很愚蠢了,不妨就這么愚蠢下去吧?!?p> 冷澄仰頭看天,炊煙裊裊升起,染了這一片湛藍(lán),說不定不久的將來,這片湛藍(lán)會變成煤炭一般徹骨的黑?他能做什么?就這么看著?
淮陽王為正欽差的時候,圣旨上寫著的是查辦莫聞,輪到他一個人,就成了不痛不癢的莫知州協(xié)查。看的出來皇上也對這個案子沒什么興趣,上位者大概都認(rèn)為不過是個貪官借個引子興風(fēng)作浪,又沒作什么動搖根基的大事?何況他身后懷化將軍和身為國丈的秦家都不好惹,干嘛為打老鼠傷了好端端的花瓶兒?
可是冷澄從來不這么想,他從小讀圣人書,又受過鄉(xiāng)親們的撫養(yǎng),在他眼里最重要的一個是仁義,一個是恩義。仁義就是對普天下百姓的仁愛之心,恩義就是滴水之恩,涌泉報答。這次晉州假傳金礦的事,把仁義,恩義都觸犯了個盡,他怎么能就這樣放任這些人逍遙法外?
冷澄慢慢吐出一口氣,用半調(diào)侃的語氣說了一聲:“是啊,我只能這樣愚蠢下去了?!鳖D了一小下,笑著說:“我信我不會輸?!?p> 說罷一步一個腳印地,在倚華的攙扶下,向遠(yuǎn)處的二人走去。倚華的睫毛微微地顫動,冷子澈,盡管天地不仁,人心不古,但希望一切能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