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澄直覺這事不對勁,剛要刨根問底,就看見安人扶著門框,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他心里一熱,叫了一聲“娘”,朝屋里直直地走了過去。
安人聽得這聲,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冷澄從未像今天這樣需要過母親,查案的時候被鄉(xiāng)親排斥,被莫聞看扁,被方知微拒絕,被眾官假情假意地逢迎又差點被他們視若敝屣地拋棄……。
還好,有一個人,不會嘲笑他,傷害他,無論世事變遷,始終在原地等他。
他心情太激動,以致沒有聽到身后那一聲風(fēng)聲里變得模糊的嘆息。
冷澄走到安人跟前,安人這會倒沒有攥住他,只是像愛撫小動物一樣摸摸他的額頭,帶著斜陽余輝一樣的微笑:“回來就好,澄兒長大了,能獨當(dāng)一面出去辦事了。倒是娘老了,這又是除了你趕考第一次離開我身邊這么久,就老想會不會出什么事,現(xiàn)在看你們完完整整地回來了,娘真是瞎操了心。”
冷澄嗚碌了一聲:“娘。”就跟小娃一樣伸手去擦安人臉頰上滑落的淚水。
母子兩站在一起非常溫馨,像一副名為天倫之樂的名畫。
其他人都是感動不已,只是倚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她將身子向握著銀子都快熱淚盈眶的朗云側(cè)了側(cè),悄聲說:“安人和冷子澈這樣子,我怎么覺得身上一陣陣發(fā)冷呢?”
朗云正沉浸在美好溫馨的母子情的世界里呢,趁著冷澄和安人還在情深難斷沒注意的當(dāng)兒,索性飛了個白眼給倚華:“人家那是母子情深,你那是沒有過嫉妒罷?!?p> 朗云話一出口才意識到捅了馬蜂窩,訕笑:“女史,我不是那意思……?!?p> 倚華不錯眼珠地看著冷澄母子,片刻才答:“你說得對?!?p> 朗云:“?。俊?p> 倚華扭扭頭,頗有氣勢地掃了朗云一眼:“我是沒有過,我就是嫉妒?!?p> 朗云都快哭出來了,她們兩個認(rèn)識這么多年,倚華要是生氣了,表現(xiàn)不是像平時那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三寸不爛之舌說死你不可,而是出乎意外的合作,你說什么,她認(rèn)什么,然后一轉(zhuǎn)身就回頭想辦法整你了。
這不,報應(yīng)來了。
倚華面無表情:“把銀子還我。”
朗云哭喪著臉捂著銀子不撒手:“別啊,女史,是我得罪了您,這一大家子除了我可沒做對不起您的事,您就大人不計小人過?!?p> 倚華一臉的正氣凜然:“誰說他們沒對不起我?有人母子情深,幸福的不得了,我嫉妒要死呢?!?p> 朗云哀嚎一聲:“姑奶奶,您別整我了,我這就去點菜去,都點你愛吃行了吧?!闭f罷竟然一溜煙跑走了。
倚華看著朗云狼狽的背影,啞然失笑。
其實朗云,你這次說對了,我就是嫉妒,嫉妒別人有我沒有的東西,嫉妒得都要哭了呢。
可是不能哭啊。
倚華自嘲地吹了一口氣出來,再抬頭對上安人已經(jīng)是笑靨如花:“娘……?!?p> “和樂融融”地吃完了一頓飯,朗云獻寶一般地捧出了一壇黃酒來。
冷澄一看這酒就蹙眉:“怎么去點了些菜還弄了壇酒來?”
朗云狼吞虎咽吃的直打嗝,打著舌頭解釋:“這酒不是我買的,是女史出閣的時候,特意派人買的,今天正好大人和女史回來,喝著慶賀慶賀?!?p> 冷澄不解:“出嫁買酒,天下哪兒有這般道理?”
朗云越說越來勁:“大人有所不知,這酒叫做女兒紅。江南那邊家家會釀酒。每當(dāng)一戶人家生了女孩,滿月那天就選酒數(shù)壇,請人刻字彩繪,然后泥封窖藏。待那嬌養(yǎng)的女孩兒兒長大出閣時,取出窖藏陳酒,請畫匠在壇身上用油彩畫出“百戲”,,并配以吉祥如意,花好月圓的“彩頭”,同時以酒款待賀客,這就是女兒紅的來歷。當(dāng)時女史要出閣的時候,大家湊在一起的時候,說道那個習(xí)俗,都說有趣,女史就來了興致,叫人不知道從哪里買了一壇,藏在嫁妝里了。本來打算新婚那夜拿出來喝的,可……?!?p> 朗云看了看安人,不得已地住了口,倚華輕巧巧地接了過去:“可是那夜我光顧著怕羞,把這事兒給忘了?!?p> 冷澄出人意料地開了腔:“既然如此,朗云這就把酒倒上,正好彌補了新婚那夜的遺憾?!?p> 倚華卻不肯領(lǐng)情:“當(dāng)初弄這酒不過是個念想,哪里就真要喝它,何況還有安人在呢?”
安人呵呵笑道:“你們小兒女行樂,不用管我這老太婆,朗云閨女啊,跟我進屋里去,大娘教你針線活?!?p> 朗云忙應(yīng)答了,走之前給倚華一個“好好表現(xiàn)”的眼神。
倚華哭笑不得,想了半天:“大人肯定是不好飲酒的,還是先回去吧,再說這是女兒紅,我一個人喝幾口就收拾了就是?!?p> 冷澄似是沒聽懂,提起酒罐,先給倚華斟了一小杯,又給自己倒了一碗。
他把大碗亮給倚華看:“一個人飲酒有什么意思?今天我陪你喝?!?p> 倚華看著自己用的白玉斗,再看看冷澄的樸拙的大碗,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
她眉目之間本就有盈盈的流水之意,迎著明月皎皎,這一笑正恰如春雪初融,山溪躍流,一路碎瓊亂玉,換了人間。
冷澄看她笑少說也有幾百次,那些笑不是掛在嘴角的訕笑,就是阿諛夾肩的諂笑,要不就是滿溢著嬌媚風(fēng)情,唯獨今日這次是小女兒家的一縷“好笑”,一時間竟是癡了。
倚華見他呆頭鵝的模樣,心里更是好笑:“大人怎么了?還沒喝酒就醉了嗎?”
又是展容一笑,兩行瓷樣的白牙在黑夜里一閃。
冷澄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以前曾聽人說,酒不醉人人自醉,從來都不信,今日似乎信了幾分。”
若是換了從前,倚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定要抓著這句話將冷澄好好戲弄個夠再說。可是自打冷澄說出了那個陪字,她仿佛一陣暖流涌上心頭,連整人的心思都消下去了幾分。
挽起袖子,捧起玉斗,眉眼如新月:“這話若是贊我的,我就謝過大人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