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里甲帶著族人抵達渾江渡口后，百多人全部被允許過江，住在渡口堡寨之中。隨后，古里甲有幸目睹了術(shù)虎所部五百人馬渡江的場景。兩只寬大的木筏在繩索的拖拽下交錯往返，不消一個時辰，五百名騎兵以及近千戰(zhàn)馬便全部回到渾江南岸，中間沒有一人一馬落水。這速度令古里甲認識到蘇翎所部武力的強悍，不禁暗自慶幸自己算是走對了一步。所以當趙毅成提出讓古里甲隨行前往千山堡時，古里甲一口答應下來。
在這鴨綠江沿岸一帶，誰的勢力強大，誰便可以擁有一切，既然努爾哈赤瞧不上古里甲那點人馬，便不妨與蘇翎多走近一些，瞧那騎兵鐵甲的寒光，相對來說，這蘇翎所部的威脅要遠大于努爾哈赤。值得一提的是，從努爾哈赤以十三副鐵甲，五十多人馬起兵起，多年來征服無數(shù)部落、土地，人口，但被征服者并非即刻便被統(tǒng)一成一個完整的女真族。這些彼此常年交戰(zhàn)的部落，骨子里只有部族觀念，對于女真族這個提法實在還差的太遠，一個民族的真正凝聚力不是在短短幾十年內(nèi)便能形成的，何況這些人僅僅是一些部落性質(zhì)。這古里甲不過是其中之一較有代表性的人。
古里甲單身一人混在大隊騎兵之中，沿著已被拓寬足以行走大車的山路，向千山堡進發(fā)。一路上古里甲被術(shù)虎所部行軍的嚴謹有序再次折服，只見前后左右各有一個小隊騎兵相距五里哨探，再加上每逢經(jīng)過一個村落，附近的幾座山坡上便能看見數(shù)人瞭望，對這樣的人群發(fā)動突襲顯然是做不到的。按理說愈是接近腹地就該愈是安全，但術(shù)虎所部行軍布置絲毫不減，竟是鐵一般的定律。隨著村落的增多，瞭望哨位也更加密集，大路上往來快馬加鞭的騎手也更多。古里甲還對騎兵們身上馬上的各種皮革制成的挎包感興趣，顯然這種制作方法能容納更多的物品且便于攜帶，雖然顏色不一，但細看之下，針腳細密，結(jié)實耐用，足以經(jīng)受長途跋涉的顛簸磨損。這種打量并未受到騎兵們的阻止，以至古里甲甚至大著膽子用手撫mo，趙毅成看在眼里，便笑著將自己身上的一個皮包遞給古里甲，讓他慢慢看。這導致古里甲心思靈動，在不遠的將來在自己族內(nèi)開始仿制，以至成為又一個皮革制造商人，所制皮革制品遠銷到東海以北。
千山堡巍峨的身影出現(xiàn)在古里甲面前時，所帶來的震撼便無需再述，按古里甲的估計，比努爾哈赤所建的赫圖阿拉城未必便落了下風，而堡內(nèi)的建筑式樣以及精巧程度，可就遠遠高出不少。而看見千山堡內(nèi)明顯有不少女真族人時，古里甲內(nèi)心更是驚奇，再看見那些人不僅在堡內(nèi)自由行走，且有些人明顯還是頭目的樣子，古里甲心中的蘇翎印象大為改觀。一直以來，蘇翎所部蘇將軍都是漢人部落，擁有無數(shù)糧食、鹽、布匹等等，但眼下這女真人一樣在堡內(nèi)居住，豈能用一個漢人部落便代表得了的？
古里甲心思未定，卻已被接到一所大宅，在廳內(nèi)的桌旁坐下，隨即一杯冒著香氣的熱茶便被擺在面前。這茶也算是稀罕物，不過未等端起喝上一口，便見大群鎧甲騎士擁著一人走近廳來。古里甲連忙站起，正琢磨著如何行禮，那人卻已看見了他。
“你便是古里甲？”蘇翎問道。
“是?！惫爬锛状鸬馈４巳松泶╂z甲與路上騎兵一般模樣，但見其身份氣勢，卻顯然不是尋常人等。
“我是蘇翎?！碧K翎笑著說道。
古里甲一驚，連忙便要跪下行禮。
蘇翎伸手一攔，說道：“不必如此，我們這里任何人都不跪?！?p> 古里甲將信將疑，向一旁的趙毅成看去，這群人中也只有趙毅成他是認識的。
趙毅成點點頭，蘇翎又說：“今日事多，你且先坐著喝茶，一會兒再與你說話。”說罷，便又去招呼別的人。
古里甲在趙毅成的鼓勵下按耐住跳動的心，坐在一邊一言不發(fā)地旁觀。只見屋內(nèi)來往回話的人果真都不行跪禮，這種嚴重表示臣服于歸順的跪禮看來在千山堡是不存在的。這般胡思亂想，古里甲竟然沒聽見那些人究竟說了些什么。
蘇翎處理了幾件公事，胡德昌、術(shù)虎、郝老六、胡顯成等人，便都如約而來，其中竟然還有陳芷云，這自然會引起古里甲的驚奇，但這是旁話，不提也罷。
胡德昌也是剛剛抵達千山堡，此次他帶來數(shù)量巨大的貨物，讓千山堡的窘境一掃而空。因心中有事，這路上不免趕得有些著急，見到蘇翎時竟然有些面色慘白，不得不去休息片刻，這山里急行，可不是胡德昌這等人擅長的。所以半個時辰之后，胡德昌才前來商議正事。
“說說吧，”蘇翎笑著說道，手里自然有一杯茶裊裊升起輕煙?！罢f起來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沒必要趕得如此之急。”
胡德昌見蘇翎這般鎮(zhèn)定自如的神情，莫名地放松下來，心中的那份焦急轉(zhuǎn)眼便緩了下來。
“是這樣的。兵部劉大人遣親信家人尋到我的家里來?！焙虏f道，“說是還需要一些上好的人參，若是還有東珠最好?！?p> “這人為這個就跑這么遠到遼東來尋你？”郝老六問道。也是，既然調(diào)到京城，就算是為了財物，也不必跑這么遠吧?！?p> “我打聽過了。來人叫劉達，是劉大人的管家，將這事的前因后果都講得清楚?！焙虏f道，“這劉大人調(diào)往兵部，卻還想再向上動一動。今年二月，兵部侍郎署尚書崔景榮因?qū)掖紊鲜杵蛐?，皆不得準，于是自己封印出城去官。?jù)說此事已引起皇上的不滿，這樣一來，不管這崔景榮是否還回來，這兵部尚書的位置是空出來了。劉大人的意思，便是想著這尚書的位置是不是可以活動一番?！?p> 蘇翎想了想，說道：“這尚書可并非那么容易就坐上的。劉大人未免也貪心了些。”
胡德昌笑了笑，說道：“這些個官老爺們，其實也是有破落人家出身，這劉大人便是寒門中舉，雖然未有頭三甲的成績，卻也是走的步步高升的路子。這一回由苑馬寺卿轉(zhuǎn)調(diào)兵部，那些人參與東珠可是起了不小的作用。若是以劉大人自己家中那點積攢，怕是沒個十年八年的，別想有現(xiàn)在的局面?！?p> “這就把我們當做聚寶盆了？”胡顯成說道。
“怕是就這么想的?！焙虏坏貌灰策@么說，他也對這個劉大人的厚顏無恥感到不滿?！澳侨藚⑴c東珠，是既拿得出手，又不象送銀子那般顯眼、市儈，用在京城那些老爺們身上最是合適不過的?？蛇@些東西極難弄到，就算遼東都司里的人，也未必能有。再說，這劉大人在任上與遼東的官員并不十分熟絡，所以還是尋我們比較合適。”
“他就肯定我們會給他？”胡顯成問道。
“當然人家也給好處來換?！焙虏f道，“劉達說了，只要蘇老弟將原來的堪合文書拿出來，與兵部留底對驗，一旦相符，劉大人可以保證給個游擊將軍的實職，至于是留在寬甸一帶還是調(diào)往其他地方，還可以商量。”
蘇翎笑道，“果然肯下本錢。他想升兵部尚書，我便可以換個游擊將軍。這下便捆在一起了?！?p> “不知蘇老弟原來是何職銜？”胡德昌問道。
“百戶世襲?！碧K翎說。
“這游擊若是可以實授的話，也算是不錯的武職了。何況，劉達說了，蘇老弟這逃軍的名分也就可以改改，就說蘇把總帶隊哨探敵營，深陷困境，著力周旋，最終返回大明境內(nèi)。這不但無罪，還是立功的基本，所有一切都可名正言順?！?p> “照這么說，”郝老六笑著接過話題，“我們那些殺敵的首級，也可以博得一份軍功了？”
胡德昌卻不明白這軍功是如何分劃的，問道：“首級如何算的？”
胡顯成便笑著給解釋了番，按大明律令，這戰(zhàn)功分首功、奇功等，又按敵人首級數(shù)目來論功領賞，有賞銀，也有賞升世襲職秩的，按說蘇翎所部斬獲的首級，足有算是立下大功。另外，能夠帶*眾的，也可按戰(zhàn)功論處，真若如此，這千山堡數(shù)千民眾，一旦讓朝廷當真論賞，豈又是一個游擊將軍的職位？不過這軍功如今已是泛濫，尤其是最近十幾年來，但凡有所斬獲，往往有數(shù)百人獲得戰(zhàn)功，升遷者甚眾。這也是遼東軍伍之中，指揮銜多如牛毛，更別說千戶、百戶了。這在明初，百戶千戶還算是實職，能有實地管轄，到了此時，這不過是一個虛銜，除了能領到一點月糧，毫無任何實際權(quán)力可言。
胡德昌想了想，說道：“按劉達的說法，這不過是個由頭，可以名正言順地將蘇老弟轉(zhuǎn)換一下身份。這官面上的文章，自是劉大人得心應手?！?p> 蘇翎想了想，說道：“難得這劉大人肯與咱們聯(lián)系，不過，他這想當兵部尚書的念頭，未必可成?！?p> 郝老六說道：“給銀子還不成么？他不是已經(jīng)調(diào)往兵部了？”
蘇翎搖搖頭，說道：“沒那么簡單。京城里的官兒們，想得事情多了去了，不止是銀子問題?！?p> 這明朝的黨爭，早已天下皆知，郝老六等軍伍之人自然不會知曉，但此事說出來也是無用。
見蘇翎沒有繼續(xù)表態(tài)，胡德昌便又問：“那此事我如何回話？”
蘇翎沉思片刻，反問到：“你的意思呢？”
胡德昌已經(jīng)想好對策，這時說起來便順當多了?！叭舭次业囊馑迹环链饝怂?。想必這人參東珠什么的，也不算什么難得。這劉大人不論是否能當上兵部尚書，對我們總還是有所助益的?！?p> 蘇翎便道：“那便答應他便是，這回你便帶了東西回去，隨便他怎么弄都行，咱們不指望便可，我們自過我們的。真若是辦成了，到那時看情形再定，咱們自己過日子原就與他們無關(guān)?！?p> “好。我回去就辦。”胡德昌還有一事需要請教，便繼續(xù)說道：“這京城的銀子，看如何處置？”
郝老六好奇地問到：“有多少？這還需要問？”
胡德昌老老實實地回答：“有近二十萬兩。就是因為太多了，這運回遼東是不行的，都放在京城也不是個事兒?！?p> 這數(shù)目沒引起多大的震動，畢竟這些幾十兩銀子都少見的人對二十萬沒有印象，況且都已習慣不用銀子的日子了。對于胡德昌等人而言，這家在遼東，銀子卻遠在京城，如何處置真沒有什么好主意。按說一般人都會買房子買地，置辦產(chǎn)業(yè)，可家不在京城，買來何用？以胡德昌等人的身份，要想去京城居住，不是辦不到，只是從未有過這種想法。這一切都是結(jié)識蘇翎形成的結(jié)果，這短短的日子里，還遠未形成什么長遠打算。
蘇翎略作考慮，便說道：“你們在京城安置了多少人？”
胡德昌說道：“有二十多人?！?p> 蘇翎再三思索，才說道：“你們?nèi)齻€是想一直留在遼東，還是去京城？”
胡德昌、嚴壽、傅升三人倒是也想過這個問題，但畢竟是在遼東生活了數(shù)代人，這遷居一事可難下決定。
“我們倒是商議過，不過沒定下來。若是能去，自然是京城里要好。但我們?nèi)胰撕掀饋硪灿袛?shù)百人口，這么多人如何去得？”
“這個不急，慢慢來便是?！碧K翎說道：“銀子就不要運回來了。這樣，我這里再選派幾個人跟你的人一起，就在京城里購置宅院，最好在城外能買下一所莊子，能買地就買地。暫時先如此處置，這些眼下用不著，以后會有大用處。至于你們的家人，還是走劉大人的路子，他不是要東西么？給他在多拿一些，讓他想法子辦。反正不急，一年也行，兩年也可，總要慢慢地遷過去。不過，你們?nèi)铱蓜e一下子都走了，這邊的生意，少說也得多做幾年。”
這話其實多余，胡德昌他們可從未想過要擺脫蘇翎的勢力。
“蘇老弟幾時選定人選？定下來我便動身回去?！?p> 蘇翎又想了一下，說道：“一會兒我交代一下便可。不過，你跟京城里的人說清楚了，我這幾個人可都是大用處的，萬事都得聽招呼?！?p> “這個自然，我一定交代他們聽從吩咐?！焙虏f道。
“你的人就不必回來了，都留下。適才說的事情辦好之后，還有別的用處。不過，你可要斟酌妥當，要信得過的才好，但凡有點不可靠的，便都撤回來，不然，讓我處置的時候，就沒這么簡單了?！?p> “是，是?！焙虏崖牫瞿承狻?p> “以后，這條商路便就固定下來。還會有更多的東西運過去，你回去后不僅要確保這條路，還要在船的事情上再下些功夫。等我派去的人定下，你們回去慢慢商議。”
“好。”胡德昌聽出這蘇翎定是會有更多的事情要辦，肯定會比自己等三人想得要多，此時也不必多說，便自顧退了出去。剩下的事情，便與胡德昌無關(guān)了。
蘇翎向一旁聽得發(fā)楞的古里甲問道：“如何，你如今的打算，也算是個商人了，這可是女真族里頭一號的?！?p> 古里甲雖有準備，可沒想到這話一下子便轉(zhuǎn)到自己頭上，連忙站起來，說道：“還請?zhí)K將軍多多照顧?！?p> “你這話說得爽快，倒不象是女真人?！碧K翎笑著說。
古里甲笑著，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這漢話哪里學的？”
“小的時候去過開原馬市，跟那里的漢人學了些，后來又跟牛錄里的那些漢人說的多了，便就如此?！惫爬锛渍f道。
蘇翎忽然聲音變得嚴肅，說道：“努爾哈赤都說了些什么？”
古里甲一驚，渾身頓時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