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一天載湉和翁老爺子發(fā)生了一場爭論,載湉似乎對舊式教育產(chǎn)生了一些懷疑,但他給予這位老師的“特殊待遇”卻絲毫沒有改變。這就苦了在他身邊當差的我,每天上朝前都要摸黑前往翁府,先接了翁老先生,上完朝還得第一個負責把他送走。每次我提著燈送翁師傅提前回家的時候,總能看見在寒風中侍立多時的大臣們妒忌而怨恨的眼神。
在這些大臣中,我已經(jīng)熟識的有大學士李鴻藻、體仁閣大學士徐桐、禮親王世鐸、兵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士榮祿。(其他大臣如剛毅、懷塔布等那個不滿就甭提了。)
這四個人都是資歷深厚的老臣,名望均不在帝師翁同龢之下,但是連我也知道,翁老先生打的是感情牌,在這一點上任何人無法與他相抗衡。
明天按例前往頤和園,太后傳下懿旨,要載湉攜帶宮眷在頤和園多住上一陣子。
我被召進養(yǎng)心殿的時候,看見載湉正在伏案批折,我留心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載湉的字似乎比簽署合約那個時候要大一些。我知道,今天他的心情好一點了。
果然,載湉看向我,有些疑惑:“怎么,我的字退步了不成?”
“當然沒有,皇上今兒心情好些了?”
“你怎么知道?”他嘴邊浮上一縷淡淡笑意,但是一瞬之間又散去無蹤。
“您的字大起來了。”
“厲害??!我這個習慣你也知道!”他的眼中那屬于青年的光亮如曇花一現(xiàn),隨即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的大清就是一本爛帳,我的字好像很久都沒有大起來了。”
我一看他又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急忙轉(zhuǎn)移話題:“皇上今天有什么高興的事情,說給小車子聽聽,我也陪您樂樂?”
“親爸爸答應帶上愛妃去頤和園了。她受罰以后,我好一陣子沒見到她……”
原來如此??磥碚湫≈髟谒睦镎媸侵赜谔┥搅?。
我正要為他們高興,可是皇帝發(fā)小又犯難了。他皺著雙眉低聲道:“只是,還有點為難?!?p> “怎么了呢?”
“親爸爸給安排的地方不好。”
“是什么地方,不管多遠,我替您去跑一趟,接小主兒過來就好了?!?p> “宜蕓館的配殿?!?p> “那不是剛好,就住您的玉瀾堂隔壁啊?!?p> “可是宜蕓館正殿是皇后住著??!”
這么一說我明白了,親爸爸可真夠毒的,要見小老婆,就必須進大老婆的屋,即便進去了,又怎么能在大老婆的眼皮子底下寵愛小老婆呢?
好在載湉這回遇到了我。我雖然是一個小學生,但是愛情片也沒少看,電視里那些叔叔阿姨都說了,要“愛情至上”,所以我想,在這個封建時代,這條沒人說的道理同樣也行得通。如果這樣做有什么負面影響,就留給我的發(fā)小自己去反省吧。(我還小,管不了那么多了。)
來到頤和園后,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的。我看到坐在普通四人肩輿上的珍貴人,穿著一件沒有紋飾的白色修身宮袍,顯得十分樸素,頭上并未戴上任何美麗的飾物,只是用一根半舊的銀簪挽住她的兩把頭。
她面容沉靜地坐在輿轎上,看見我,她面色復雜,似有萬語千言要問,但是好像找不著機會。
我從王商那里聽說德國人的使節(jié)正要來華朝見,這時急著去玉瀾堂回話,驀然看見了珍妃,我也只有按規(guī)矩行個禮。
珍小主沒有吩咐我什么,但是她又一次違反了“家法”。
她向我使了個友好的眼神,看著她那雙有著長長睫毛的雙眼皮大眼睛,令我再次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在初夏的宮墻邊,那個盡情歡笑的可愛“女太監(jiān)”。
“郭小哥……好久不見了。”
珍妃聲音不高,但是一直在她左手邊默默站立的王德環(huán)卻很明顯是聽清楚了。他朝我瞪了一眼,但是,與此同時,倔強的珍小主也用眼神替我報了仇。
我知道,太后長時間的“管教”算是徹底失敗了。這么長時間的監(jiān)禁絲毫沒有磨掉這個少婦身上的銳氣。
這一句招呼勾起我“赤膊”的回憶,也徹底勾起了我善良的天性,我仰起頭,高聲答道:“珍小主,多謝惦記。小車子不倒盡管推!”
這一句口頭禪出口的時候,我后悔了。王德環(huán)原本認識我,我原本得寵的時候名氣又太大,(不是我自夸呀。)這一句話顯然是把我自己給出賣了!
王德環(huán)不懷好意地朝我看了一眼,但是鋒利如刀的眼神很快黯淡下去。(我多次化險為夷的原因不明,有待查實。)
不管王德環(huán)是怎么想的,減肥成功的珍小主顯然對我的回答很滿意,她笑,那一抹笑容很輕,很淡,但是像一朵蘭花開在無人的峭壁上,那樣的幽雅。她說:“你沒有變,還是那么對脾氣啊。”
她言下之意說不盡的蒼涼,身邊近侍更換了八九成,對脾氣的人,恐怕都已不在。
我聽后傷心不已,一抬眼,卻看見珍妃晶亮的眼中,有著隱隱的淚光。
她是在為離去的人惋惜嗎?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決定豁出命去幫她,也許就是為了這一點點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