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太后命李蓮英傳旨，令我領著內(nèi)務府的一干屬下，前去南海子，和上次一樣，帶去上佳的菜肴“給皇上賀節(jié)”。
暮色清冷，我命小葛在瀛臺門外放了一陣子煙花，滿天的七彩光焰，就像翩翩落花，遮蔽了皓潔如鏡的明月，似乎彌補了今夜無星的缺憾。
我渡水上岸的時候，涵元殿前依舊冷冷清清，時而又幾個老太監(jiān)在湖濱走動。載湉穿了灰鼠皮的半截襖子，席地坐在水濱，手里拿著一支木色的短簫，輕輕吹了一段幽怨的樂曲。
看著這支短簫，我也有些疑惑，現(xiàn)在的內(nèi)務府是不可能提供什么樂器給皇上的。我搜索著遙遠的記憶，終于想起來，這首曲、這支簫，這是來自昌平鄉(xiāng)下的俚音小調(diào)，當年，就在通往昌平路上的那家小客棧里，有個兄弟曾說起他小時候看見鄉(xiāng)親逃難的情景，而那時候，他也哼唱過這個曲調(diào)！接著，我們和洋人發(fā)生了沖突，再接著，我感冒了，而他遞上了那本奏折——歲月，只恨難以逆轉(zhuǎn)；一切，當真如夢。
這是我自復出以來第一次私下里見到載湉。這些年他從不在朝上主動發(fā)言，就算說話，也是在太后的提示下低聲言語幾聲而已，所說的，也總是和太后一模一樣。
有時候，甚至連我也不得不懷疑，這么多年的冷遇，是不是已經(jīng)把他的銳氣都給磨滅了？
但是他還是藏不住。就在前不久，有個王士珍大人離京去上任，載湉無意之間就在人家面前說起旗人都是糊涂蛋，連我也不明白，此時的載湉，對現(xiàn)下亂七八糟的朝局到底是個什么看法。
載湉朝著遠處天空中的焰火看了一眼，回過頭來看我一眼，那眼里奕奕生光，還是像一個大男孩，他皺著細眉對我道：“一會兒就沒有了，什么都沒留下，沒意思?！?p> 我笑道：“太后命我來給您換換口味，我想著也給您帶點光亮進來?！?p> 載湉的唇邊沒有笑意，但是眼里卻有著十分微妙的變化，看得我心里一軟，他費勁地站了起來，緊張地朝周圍看了一眼，見只有沈爺在身旁，便走進來看著我道：“表哥，謝謝你……快走吧……快走……”
我想，他是為了保護我，我進來一趟很不容易，此時周圍環(huán)境比較安全，有些話必須要告訴他，我正色道：“我不怕的，真的?！?p> 載湉的形容越發(fā)消瘦，臉色蒼白毫無血色，什么也不說我也知道，他的病情又有加重，我見了他的樣子，不覺有些心疼道：“這些日子是誰照顧你??？”
我的話中當然有些埋怨沈爺?shù)囊馑迹禽d湉的眼神卻是那樣和善，看了一眼靜默垂眸的沈爺，口吻乖順地對我道：“不怪別人，他連心都掏給我了，是我總不聽他的。”
我是有些心疼，來不及回答，卻見王欽臣賊眉鼠眼地悄聲近前，跪地高聲稟道：“稟皇上，皇后和瑾主兒，由張總管領上島子給您賀節(jié)來了。”
載湉不答，像沒聽見一樣，面無表情地把竹簫塞回沈爺手里，回身走了幾步，坐在殿前早已擺好的一張?zhí)僖紊稀?p> 我想起以前“嬸娘”的托付，正要開口勸他，載湉卻狠狠看了我一眼，結(jié)果我什么也沒能說。
皇后和瑾妃剛上了島，就在殿前行了個禮，載湉只是冷著臉低聲說一句：“請跪安吧?！?p> 靜芬皇后期期艾艾地看了載湉一眼，瑾妃娘娘呢？像個木頭一樣，腳步已經(jīng)在后退，看皇后還在遲疑，瑾主兒拽了拽皇后的衣角。
皇后扭著頭看了一陣子，最終矜持地與瑾妃走在一起，緩步離去了。
我目送皇后和瑾妃離去，正有些怨恨載湉的執(zhí)拗，可是沒有想到，載湉目送后妃離去的眼神，卻與剛才完全不同——那眼神里帶著無盡的悲憫和惋惜！
我咬了咬嘴唇，喊了一聲：“皇上……”
載湉依舊看著皇后她們離去的方向，對我道：“小靖，假若你已經(jīng)欠了很多錢，可是人家非但不管你要，還不停地賒給你，你敢要嗎？”
“……”
載湉悄悄拽了我的袖子道：“我還不起了，只有讓她們忘了我，或是恨死我，或許只有這樣才能扯平呢。”
這是什么邏輯！
王欽臣低眉順目地送了皇后等人離去，載湉瞧著他的身影，低嘆一聲，對我說：“希望你別欠女人的債。拿命也還不清的?！?p> 我有些怒了，壓著怒意對他道：“我盡力幫你，離開了太后，你就可以還了……”
載湉伸了兩個手指，掩住我的口，對我道：“表哥，你別干傻事!瀛臺各處都有重兵把守，我注定是跑不出去的，而且，我從小生活在宮里，對宮外的一切一無所知，出了宮我活不了……表哥……太后會派你來，說明她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她會放我出去，我根本不用去求任何人！”
我在心里否認了他的看法，他卻狠狠推了我一把，道：“快走吧，小靖，你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真要出了事，我的薄命是保不了你的……”
我尚有留戀之意，可是載湉卻一面示意沈爺送我上船，一面對我道：“一定要好好的！那個王渾蛋就要回來了，你快走……快走！”
天邊的煙花早已散盡，只有民間的炮聲此起彼伏，依舊攪擾著著小島上的清幽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