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華園中,退思閣內(nèi),燈影綽綽,一室靜謐。
屋子里榻席兩列排開,一共跪坐著四個人,上首兩位,一位是鄭大娘子,另一位便是滎陽鄭家,如今的族長鄭淵。
而跪坐在下首的兩位,一位是鄭瀚,另有一位老翁,雖須發(fā)皆白,但氣色很好,一看就是平日里著重養(yǎng)生,保養(yǎng)極好,儼然鶴發(fā)童,這人便是五房的五叔公鄭旭。
此刻,屋子里鴉雀無聲,氣氛凝重,四人的臉上,無一例外,皆是神情嚴(yán)肅。
高臺上連盞銅燈,一直燃燒著燈油,偶爾發(fā)了吱吱的聲響,在這片寂靜中,聽起格外清晰。
不知靜默了許久,坐在上首鄭大娘子開了口,“我不管你們有怎么樣的打算,但十娘絕對不行?!?p> 語氣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話音一落,一旁的鄭瀚便立即贊同,“別說是熙熙,鄭家其他女兒也不行,胡人,乃是化外之民,哪可與婚?!闭f到后面,情緒有些激動。
“十郎?!蔽迨骞嵭窈瘸饬艘宦暎窖蚝舆€抖顫了幾下,“十郎可不要忘記了,如今之困,是如何惹來的,一樁聯(lián)姻,能退二十萬強(qiáng)兵,又向平城朝廷送上一份投名狀,何樂而不為?!?p> 鄭瀚在族中排行第十。
話音一落,就聽鄭大娘子一聲冷笑,“五兄這是怯了?!?p> “阿寧?!编嵭駸o奈地喚了一聲,一向?qū)@個妹妹有些頭痛,“而今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總不能讓整個滎陽鄭家陪葬。”
“我卻聽不懂五兄的話了,阿翁阿父和阿兄手中,多少胡兵來攻,哪一次沒有被打退,兵強(qiáng)馬壯的,人數(shù)占優(yōu)勢的,也有好幾回,怎么這次就讓二十萬的數(shù)字給嚇到了,五兄若是害怕,直接搬離滎陽即可。”
這話一出,鄭旭直接怒了,望向鄭大娘子道:“阿寧,你這話就過分了,怎么說,這也是鄭家的家務(wù)事?!?p> “那五兄別忘了,我是鄭氏女,我也姓鄭,阿父和大兄在時,我就參與了鄭家的家務(wù)事,怎么,這都有二十幾年了,難道如今反而不行了?!编嵈竽镒用家粨P(yáng),望向?qū)γ娴泥嵭瘢值溃骸拔逍指鼊e忘記了,如今是阿淵掌家,二兄在平城還活得好好的。”
鄭家事,怎么也輪不到你做主。
鄭旭當(dāng)然也聽明白了這話,登時紅漲了臉,自阿耶和大兄去逝后,他在五房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已很難聽到這樣的指責(zé)了,火氣自胸口往外冒,甩袖就要起身,“自古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了,阿寧要作鄭家的千古罪人,為兄不攔著你,至于阿淵要怎么做,就看你的選擇了,可千萬要謹(jǐn)慎,別想著以卵擊石?!?p> 說到后面,看了鄭淵一眼,哼著鼻子,氣咻咻地就離開了。
對于姑母和五叔的爭執(zhí),無論是鄭淵還是鄭瀚,都保持了沉默。
不歡而散。
鄭旭離開后,鄭大娘子也起了身,望了跪坐的鄭淵一眼,道:“我也知道你們厭煩我,但有些話,我還是要說,假使你們真送出十娘聯(lián)姻,以求止干戈,平息眼前之困,滎陽鄭氏必定成為天下人的笑柄,也必將無顏立足于天下士林?!?p> 鄭淵忙地起身,連道了聲不敢。
鄭大娘子卻并沒有理會,提步離開。
離開前,又說了一句話,“近來家里事多,讓十娘搬去歸寧園,陪我住一段日子?!?p> 鄭瀚一聽這話,忙道:“那就有勞姑母費(fèi)心了?!闭f完,忙又道:“我絕不會把女兒嫁給鮮卑人,更別說熙熙了?!?p> “我知道你的心思?!编嵈竽镒拥懒艘痪?,便離開了。
待人走后,鄭淵見鄭瀚還盯著門口,一臉絕決,又想起今兒和鄧伉在一起時,鄧伉當(dāng)時提出,此次調(diào)兵南下的大將軍乙渾闊,期盼兩家能結(jié)秦晉之好,消除干戈,愿為嫡長子聘十娘為妻,還在宴席上,一聽這話,鄭瀚登即就摔了杯子,甚至脫口而出,“胡人哪可與婚?!?p> 情緒很是激動,聲音很大,宴會上的絲竹之聲,一下子就停止了,靜了下來。
而與鄧伉同來的幾位鮮卑貴族一下子就變了臉色,極為難看,甚至同來的鮮卑武士都已直接撥刀了。
“十郎,為兄不曾想過讓熙熙去聯(lián)姻?!编崪Y望向鄭瀚,見鄭瀚似不信他,苦笑一聲,又道:“阿大阿奴和熙熙一母同胞,我不想阿大怨我?!彼桶⒋箅m為伯侄,卻是情同父子。
鄭瀚一愣,神情中驀地流露出幾分悵然,為了阿七的事,阿大可不是一直在怨他,可他當(dāng)年,又能怎么選擇?
又聽鄭淵道:“但五叔的話,卻是有一定的道理,一樁聯(lián)姻,因退二十萬強(qiáng)兵,強(qiáng)敵化為姻親,的確劃得來……”
“阿兄。”鄭瀚忙地喊了一聲。
“你聽我說完。”鄭淵重新跪坐到榻席上,又令鄭瀚也坐下,爾后才繼續(xù)道:“乙渾闊,是乙渾丞相長子,此人我曾令幕僚打聽過,仰慕漢學(xué),通五經(jīng)之義,曾為長子求娶二叔公的孫女不成,后來,還是把女兒嫁給了族兄鄭濤的兒子,而幾個已及笄的女兒,皆嫁入高門,雖不是正宗,卻也是往上可溯及的旁支,與其說他想聘的熙熙,不如說他想聘的是鄭家女。
聽到這,鄭瀚的心頭方真正的松了一口氣,又聽鄭淵道:“況且,也不是說他們聘誰,我們就應(yīng)允,如果這樣,就像姑母所說,滎陽鄭氏必定成為天下人的笑柄,也必將無顏立足于天下士林?!?p> “那阿兄的意思,是從南苑那邊選擇人過去?!编嶅y著問了一句。
南苑是府中姬妾所居之地,姬妾所生女兒,是不序齒,更不上族譜的,地位如同奴婢。
誰知鄭淵道了聲不,“我想了一下,既然是聯(lián)姻,為的是結(jié)兩姓之好,還是不能太隨便,怎么也得選個序了齒的,就六娘吧?!?p> 鄭瀚一聽這話,驚訝的說不出話來,許久才道:“讓六娘,不如讓九娘?!?p> “你我還分彼此?!编崪Y搖頭,“就按她們姊妹的次序來。”
鄭瀚心里無比愧疚,也無比自責(zé),若是按他的意思,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贊同這樣的聯(lián)姻,若真成埋葬鄭氏的千古罪人,他可以不惜一死,以消罪孽。
可是他也知道,阿兄不會同意的。
北燕大興五年,南楚同光十六年,滎陽鄭氏與鮮卑貴族乙渾氏聯(lián)姻,說好聽是聯(lián)姻,其實(shí)就是城下之盟,這樁聯(lián)姻,更成為滎陽鄭氏的百年之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