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不到幾天時間,乾道七年就要來臨。破除舊歲,迎接新年,宋室一派歡騰,有錢的沒錢的,當(dāng)官的,打雜的,全都沉沁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之中。
這人,最怕的就是“安逸”,因為一旦安逸,便會忽略了疼痛,宋人們似乎忘記了以往??删退阌浶圆缓茫浟诉h(yuǎn)早時候的事情也就算了,最不應(yīng)該的是,連那“靖康之恥”也不常提及。
他們不記得了,就在八年前,大宋興隆年間,趙昚登基皇位,北伐失敗,與金人簽訂了“興隆和議”。再到后來,主戰(zhàn)力爭的思想越來越淡,朝野之中,全被主和派霸占了……
哎,大好的河山,就要在煙熄火滅之中墮落下去,等到趙昚退位時,朝廷更是不成了樣子。
不過如此一來,從興隆二年一直到淳熙十六年之間,宋室盡能茍且偷生地發(fā)展起來,雖家國破碎,但偏安一方,到底成就了一些事情,譬如許多副業(yè)、商品經(jīng)濟(jì)行業(yè)等。不得不說,他們的“安逸”解決了一部分人的溫飽問題,“天下”難得的繁榮。
但到頭來都是泡沫,金人一吹,就把泡沫吹到了天上。等到蒙古人南下,伸手一戳,那泡沫就支離破碎,不復(fù)存在了……
襄陽之后無南宋、南宋之后無中國……
張老頭守著他的鵝湖村,守著的泥巴房,守著他的三畝田,守著他那突如其來的希望——劉渙。他把自己一直想去實現(xiàn)卻到底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全部強加到了劉渙身上。
是的,張老頭是搞不懂,為何劉渙會認(rèn)他為親?他也弄不明白,當(dāng)時為何一不留神,就答應(yīng)了那小子。要知道,在古人心中,“過繼”、“收養(yǎng)”等事情可是極度講究的,張老頭這般做法,是有些不合體制,顯得離經(jīng)叛道。
事到而今,不論如何,那小子的戶籍已然落定,官家記得清清楚楚,“今有大宋江南東路江西信州鉛山永平之北鵝湖村人士劉渙,系張氏年豐明武之孫,適學(xué)之齡,舞勺兒郎,無功名刑獄在身,落戶定籍為鄉(xiāng)村戶……”
老頭這些天覺得劉渙制造的那“沼氣火”有些不頂用了,威力越來越小,燒菜煮飯所需的時間也長了起來。他便左右研究,碰東觸西,可到底沒有解決的法子。
無奈,老頭只得“不恥下問”,向劉渙討教。劉渙一看現(xiàn)狀,突兀道:“哎呀,我倒是忘記了,那大坑中的沼氣不夠了呢。爺爺勿憂,待會,我把糞池里面的東西撈出來,再去周邊村寨收取糞便,只要能夠充分填滿那糞池,相信這沼氣足夠我們用到來年夏末?!?p> 老頭已然從心底里面服了劉渙,而今再提起“骯臟污穢”之物,他也不再將之和“斯文”扯到一起,他始終記得劉渙所言的“生死輪回”,還有“萬物皆有所憑,君子善駕于物”。
等到午時,門外卻有許多女人來敲門。他走到門外打招呼,把來人引到老頭跟前,自己便出門收取糞便去了。這沼氣池可是妙用無窮,但如果沒有糞便支撐,造不出沼氣,卻也是枉然……
這次他沒有花太大的功夫,總共走了三個村子,每個村子找了三兩個負(fù)責(zé)周轉(zhuǎn)之人。
本來說是要給提供糞便的人家些許財務(wù)的,但人家見到是劉渙,歡歡喜喜,心甘情愿地為他工作。
他暗自高興起來,原來“名聲”這般好用。怪不得李太白說“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那詩人整天鬼混,卻不見得餓死,都是他所積淀的名聲養(yǎng)活了他……
他優(yōu)哉游哉地轉(zhuǎn)了一個下午,興高采烈地回到家中,推門入了正堂,卻見的桌上地上,雜七雜八地放著許多用毛坯紙抱起來的“包裹”,還有許多壇壇罐罐,或是鼓鼓的小麻袋子。
“咦?不對勁啊,按理說爺爺不可能準(zhǔn)備這么多年貨的?”他自言自語。
老頭見他回來,看到禮物后神情有些恍惚,便在心中暗暗笑他。又從伙房端出一個陶瓷做成的罐子,放到一條杌凳之上,道:“吃吧,隔壁李嬸特意送來的。”
“什么東西???”
“你打開看不就明白了么?”
劉渙見老頭神神秘秘的,心中一陣鄙夷。當(dāng)即輕輕揭開蓋子,一道香氣撲鼻而來。
“??!哦!這……這是……天了,這是狗肉啊!”
“自然是狗肉,你李嬸為了感謝你為楊三叔解圍,將自家的狗都?xì)⒘恕!?p> “哎呀,這可如何使得,爺爺,這東西所含情誼太厚重了,咱們不能要??!”
“就你知道厚重?哼,我也是推遲過的,偏偏人家就是不允,非要我親手交給你。說你喜歡吃肉,特別是寒冬臘月間,能吃上一頓狗肉,便是莫大的幸福。這話是你說的吧?”
“這……我……我也只不過是和楊家丫頭不經(jīng)意間談到過,怎地當(dāng)?shù)谜媪恕?p> “哼!你這小子,好端端的和人家說什么‘狗肉’,誰還不知道你為楊三叔的老舅分了家產(chǎn),冠冕堂皇地騙了人家的三只肥羊,卻不要臉地拿去做人情!天了,你也算是個‘借花獻(xiàn)佛’的奇葩了……”
“爺爺,你又來了。我總覺得這些時日以來,你老是針對我,大事小事都要動怒,但凡你覺得我哪里做得不好,明說就是了嘛……”
“哎……孩子,你總算看出來來了,實不相瞞,爺爺也不知道這幾日怎么了,對你苛刻了一些??赡苁菒壑睢⒇?zé)之切吧。你要理解,爺爺初始結(jié)交你之時,你是個沉熟穩(wěn)重,學(xué)識淵博的好兒郎……后來你到了鵝湖村,整日和那些個小孩子鬼混在一起,反差實在太大。爺爺以前把你當(dāng)著了大人看待,現(xiàn)在又覺得你變成了一個小孩……”
“哦,爺爺勿怪,小子這廂給你賠不是了,原來事出有因,小子記下了,以后盡量少做些讓您老煩心的事情吧?!?p> “算了算了,你先別急著許下承諾,這人的成長,也是需要一定的經(jīng)歷的,是我的要求過于苛刻嚴(yán)格了??斐园桑瑒e枉費了你楊三叔和李嬸的一片心意……”
原來,這老頭到底是個古板的窮儒,君子從一而終的思想在他腦海中根深蒂固,他見劉渙變來變?nèi)?,時而是個無知貪玩的小孩,時而又是個才華橫溢的大人,時而劍走偏鋒,解決難題,比如幫人“分家產(chǎn)”一事,時而又做些光怪陸離的事情出來。老頭是怕劉渙有一天養(yǎng)成了固定的人格,走上極端,成了個離經(jīng)叛道的人,那可不好。
劉渙真是許久沒有吃到狗肉了,一口氣吃了個鍋底朝天,一滴湯水也沒有放過。他滿意地打起飽嗝,用手摸著他那圓鼓鼓的肚皮,一出氣都是滿口的騷味……
“恩,這狗肉好是好吃,可惜少了點。做法也過于傳統(tǒng),有點浪費食材了。”
“吃都吃完了,你才嫌三棄四起來。記住了,這狗肉是你李嬸送來的,廳堂中那些雜七雜八的禮物,有核桃,有腌菜,有米糕,有雞蛋,有茶葉,有蜂糖……都是本村和隔壁兩個村子的人家送來的,你要記恩啊。”
“額,孫兒記住了。只是……他們送這許多的東西來,是何意思?。俊?p> “啊?是何意思?你不知道么?”
“???爺爺,我確實不知道??!”
“你……你這逆子,老夫打死你……”張老頭一陣暴怒,抓起一根竹棍,揮得“嚯嚯”直響。
“哎呀哎呀,爺爺你停手……”
“啪啪”……
“老頭,你打也打夠了,總該停手了吧……”
“啪啪”……
“你還打……再不停手,你就不怕你那把老骨頭散架了么?”
“啪啪”……
“哎喲”……
慘叫聲不絕于耳,但基本上都是劉渙裝出來的,他自從隨姓魏的大漢學(xué)武以來,抗擊打的能力也直線提升。張老頭本來一介蒼老匹夫,沒有多大的力氣,再說他也沒有真打,力氣都沒使完……
老頭打得累了,又聽聞劉渙歇斯底里的慘叫求饒之聲,才堪堪停手,喘著粗氣。
“兔崽子……你……你莫不是要氣死我才高興么?”
“哎喲……爺爺,好爺爺,你下手未免太狠了。可你要責(zé)罰,也得讓我明白啊。到底是何緣由,孫兒卻是不知道啊?!?p> “不知道?你不是給所有娃娃放狂話,說自己要建造一所學(xué)堂,由我和你來出任老師么?人家七大姑八大姨的送禮過來,除去拜年以外,卻是交代,要你好生教導(dǎo)人家的孩子,多傳點真本事……你親口說的話,卻不知道,你是何道理?”
“啥?由你和我來出任老師?興辦學(xué)堂?”
“咋地,你沒有說過這話么?那日在鵝湖寺中,當(dāng)著虛相大師的面,我都還記得的,你想狡辯?”
“我……哎喲……這群小兔崽子,我說的是將來!將來!得等時機成熟了,我可以興建一所學(xué)堂,當(dāng)他們的老師也未嘗不可。可是,我從未說過,叫爺爺也來當(dāng)老師啊……”
“你……‘將來’?‘時機成熟’?什么是將來,什么又是時機成熟。村里的娃娃哪個有你那等城府,人家能理解你那冠冕堂皇,模擬兩可的鬼話么?孩子們往大人那里一傳,大人們最重承諾和名聲,自然當(dāng)真了……還有,我做老師怎么了?我就不能做老師么?我教不了人?我不懂四書五經(jīng)?我不會寫?不會作?”
“這……不是不是的,我沒說您老不適合做老師,只是……只是……只是要建造一所學(xué)堂,得花費諸多銀子和精力,我……我是怕有心無力??!”
“這個我不管,你不是自詡聰明絕頂,才華橫溢么?”
“我……”
“何必推遲呢,劉大才子?小老兒也要沾了你的光呢,到時候你建好了學(xué)堂,聘請我去做個老師吧,好不好???你看,這禮物我都給你收下了,可沒有退回去的理由啊……”
“我……好吧,老頭你夠狠!哼!不過小爺還真來了脾氣,辦學(xué)就辦學(xué),等新歲元宵一過,我便辦一所學(xué)堂給你們看看……”
他說完賭氣地走了。回到屋中,暗自覺得,自己的情商真是太低了,到底是過于年幼,怎地這點粗淺的事故都看不出來,還吃人家的狗肉,真是臭嘴、爛嘴、賤嘴……
老頭也孤單單的一人,把那些收來的禮物規(guī)整好。他想,“此事也不管成不成,最好是不成,也殺殺那小子的銳氣,虛相大師曾說那小子鋒芒太露,若不懂得收斂,早晚要害了他。哎,也是對的??此麑懙脑娢木椭懒?,什么‘換了人間’,什么‘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不正是霸氣外露,找死的節(jié)奏么……”
“孩子啊孩子,不是老夫要刻意為難你,實在是要打磨你,望你成才。你不經(jīng)歷風(fēng)雨坎坷,人生豈能完整。做事情過于一帆風(fēng)順,也不見得是好事啊,你不要怪怨我這老頭,大家都在盯著眼睛看你呢,哎……”張老頭拖著佝僂的身體,獨自感嘆,自言自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