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劉謝到高大娘家吃飯時(shí)，整個人是呆滯的。
青云瞧著奇怪，問了一句，劉謝過好半天才答說：“青姐兒，你今天領(lǐng)進(jìn)城的那位老爺，他……”
青云眼中一亮：“他怎么了？”莫非是新縣令冒頭表明身份了？
“他居然就是咱們清河新來的縣令！”劉謝雙眼睜得老大，“我看見的時(shí)候簡直不敢相信！早上在西城門處，他居然一個字也沒說！當(dāng)時(shí)我有沒有說錯話？還是鬧笑話了？縣令大人方才一直看著我笑呢！”
賓果！
青云暗暗握拳，露出大大的笑臉：“您沒有說錯話，也沒鬧笑話?？h令大人看著您笑，大概是覺得您老實(shí)，人品好。”果然沒把實(shí)話告訴干爹是正確的，不然一照面就穿了幫，新縣令怎會對劉謝有好感？現(xiàn)在后者的老實(shí)人形象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牧?，接下來就看新縣令有什么安排。
就算是大有來頭的世家子弟，初到貴境，想要站穩(wěn)腳跟，手底下也需要幾個幫得上忙又了解衙門事務(wù)的幫手吧？
她猶自暗喜著，但劉謝顯然還沒想得這么遠(yuǎn)，他只是一再感嘆：“我早上怎么就沒認(rèn)出來呢？那樣的人才，那樣的氣派，若不是新縣令，怎會到咱們這種地方來？”
高大娘拿著碗筷走過來問：“我聽說新來的縣令是京城里大世家的公子哥兒，極有來頭的，是不是真的？”
劉謝點(diǎn)頭：“確實(shí)如此。新縣令姓周，名康，字建明，原也是勛貴之后，祖父是先帝時(shí)的太子少師，曾官拜保仁殿大學(xué)士，他父親還是榜眼呢！后來進(jìn)了翰林院做庶吉士，只可惜，早早因病過世了。周大人家學(xué)淵源，剛及冠就考中了舉人，不到三十就中了進(jìn)士，進(jìn)了翰林院后，一直備受圣上青睞，散館后就直接任職六科給事中了。他妻子是虞山侯府的千金小姐，親友中也有許多貴人，實(shí)在是尊貴無比的人物！”
姜青云倒吸一口冷氣，心中也有些吃驚。她雖早看出這周康來頭不小，卻沒想到是這樣的大人物。不過他既然都做到六科給事中了，又深受皇帝重用，干嘛還要到這小小的清河縣來做七品芝麻官呢？莫非……是被貶下來的？
不等她問出口，高大娘已替她說出了想問的話：“這樣的尊貴人，怎會到咱們這里來做縣令？合該留在京中做大官才是！”
劉謝道：“我原也有些奇怪，卻又不敢問他，倒是他身邊一位盧孟義先生，待人很是和氣，一點(diǎn)兒架子都沒有的。他與葛典吏閑話家常，我在旁聽見了，說是朝中的規(guī)矩，要想封閣拜相，只憑皇上賞識是不夠的，還要有兩條，一是翰林出身，至少也得是科舉出來的，不能是捐官或是恩蔭這樣的野路子；二嘛，就是得在地方上做過官，有過政績，若不然，連民生都不曉得，誰敢將這天下大事交給他？盧先生說了，他家東主樣樣都好，家世、功名一樣不缺，皇上也信重，只是一出仕就在朝中，不曾在地方上任過職，日后怕是會有妨礙。周大人志向高遠(yuǎn)，因此就毅然決定，趁如今還年輕，先到地方上歷練幾年，只消做上一兩任父母官，等日后回到朝中，前途就不可限量了！”
高大娘聽得半懂不懂：“這么說，等他在咱們清河做過縣太爺，回到京城就可以當(dāng)宰相了？那可不得了！”
劉謝笑說：“哪兒有這么快？我想他少說也得升到知府以上，才會回朝吧？”
姜青云在旁聽得半信半疑，科舉出身的官員想要拜相，得有在地方上任職的資歷，這種事她也聽說過，只是……有必要從七品縣令做起嗎？
她委婉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劉謝也說不準(zhǔn)：“興許是因?yàn)樗橇平o事中，那是個七品的官職吧？”
京官轉(zhuǎn)任地方官，一般都要往上升一兩級的吧？同是七品官，六科給事中的份量跟縣令是一樣的嗎？
青云本來還想再問，但看到劉謝喜滋滋地湊到鍋?zhàn)用媲奥劅跞獾南阄叮挼胶韲涤盅柿讼氯?，重新露出笑臉，替他舀飯去了?p> 吃過飯，青云幫高大娘洗好碗筷，那邊廂劉謝已喝過茶，消過食，過來告別了：“天色不早，我先回縣衙去了，今日的菜好吃，明兒你們把剩的都吃了吧，不必來給我送飯?！?p> 青云疑惑：“可明天是休沐日了，衙門里不開飯，不給您送，您要上哪兒吃去？”
劉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葛典吏說，周大人新官上任，咱們做下屬的該為他接風(fēng)才是，已訂了城里最好的酒樓的上等席面，明日要請周大人賞光呢。縣衙里的人都要去?！?p> 青云更疑惑了，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您不是說，從前遇到這種事，您都會被留在衙門里值守么？怎么……他們說了讓您去？”
劉謝摸摸頭：“周大人記得我是誰，還跟我說了好一會兒話，待我十分客氣。別人見了，都對我另眼相看呢。方才離開縣衙時(shí)，葛典吏特地找到我，囑咐我明兒一定要去的?！?p> 青云滿意地笑了：“這是個好兆頭！”說罷拉著劉謝到了院子角落里，避開了高大娘，壓低聲音對他道：“干爹，您的機(jī)會來了！一定要把握??！”
“什……把握什么？”劉謝有些摸不著頭腦。
“新來的周大人對您印象不錯，縣衙其他人也開始對您刮目相看了。”青云盯著他說，“您一定要好好表現(xiàn)自己，讓周大人知道您的能耐。別忘了，前任主簿入罪，如今那位子是空的！”
劉謝結(jié)巴了：“什……什么？！主簿的位子……那跟我有什么……”
青云哂道：“您怕什么？您難道不夠格做主簿嗎？做主簿的一般都是什么身份？監(jiān)生，貢生，得前任推薦又付了頂頭銀的，或是從吏員中提拔，您是舉人出身，比監(jiān)生又強(qiáng)些。整個清河縣衙，除了鐘縣丞，就只有您有正經(jīng)功名！您在縣衙已經(jīng)待了十年了！論資歷，一點(diǎn)兒不比別人差！您還有真才實(shí)學(xué)，全縣衙誰不知道？！”
劉謝漸漸反應(yīng)過來，細(xì)想干女兒的話，果然有道理。其實(shí)他剛當(dāng)上吏員那會兒，也曾有過小小的野心，想要往上升一升，而不是不入流的小吏，可這么多年過去了，前途無望，他早已灰了心。眼下，機(jī)會似乎真的來到他面前了。
可他還在猶豫：“我真的能行么……別人會怎么想呢？周大人……未必看得上我……”
青云不以為然：“他雖說大有來頭，但在清河這里人生地不熟，想要緊抓大權(quán)，只靠他帶來的人是不夠的，得有人幫他了解本地的事務(wù)。鐘縣丞雖是他下屬，但民望高，他未必信得過，葛典吏太過圓滑，下頭的六房和照磨所，能有幾個是老實(shí)的？衙役們份量太輕，他不一定看得上。何況縣衙里的人必定個個都指望能攀上他，從他身上得好處呢，真要做實(shí)事，那些人能行嗎？您是出了名的老實(shí)人，他又對您有好印象，再說，過去十年里，您在六房之間輾轉(zhuǎn)來回，各房事務(wù)都精熟了，才學(xué)又好，周大人不找您，還能找誰？”
劉謝被她說得漸漸有了信心，腰桿都挺起來了：“你說得對……”他臉上露出了笑容，“主簿一職就是管文書的，鐘縣丞肯定不會去做，葛典吏又才學(xué)平平，這些事務(wù)我早已極熟，一接任就能上手……”他心里迅速回憶了縣衙里所有夠資格補(bǔ)上主簿一職的人選，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才學(xué)全都比不上他，寫的字也不如他漂亮。他的心頓時(shí)熱了。
青云繼續(xù)鼓勵他：“瞧，您也看出來了吧？您完全就是不二人選！從前沒人賞識您，您當(dāng)不上就算了，可如今周大人對您可是很欣賞的！”
劉謝努力掩飾住神色間的興奮，但很快又萎了下來：“我……我該做些什么？我不會討好上司，連拍馬屁都不會……興許過兩天周大人就把我忘在腦后了……”
青云卻道：“您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周大人想提拔您，自會來找您的。到時(shí)候，他叫您做什么，您就做什么，讓他看看您的真本事！”
但劉謝還是有些不安：“這怎么能行呢？若是他叫我得罪鐘縣丞他們……我聽說有些縣令會看縣丞不順眼，千方百計(jì)要壓制屬下的。”
青云怔了怔，心想這也是個麻煩的事，想了想，便道：“您是出了名的老實(shí)人，又一直做著普通吏員的差事，您哪里有那份量？若是周大人問您一些可以光明正大說出來的事，您只管告訴他。若他……”
“若他問我鐘縣丞他們的秘事，我就說不知道！”劉謝飛快地接上話，握了握拳，“就是這樣，我說我不知道，讓他問其他人去。有些事，我寧可讓他知道我不肯說，也不能撒謊！撒謊是瞞不過去的，一定會得罪他?？扇粽f實(shí)話……他出身尊貴，誰敢為難他？等三年任滿，他就高升往別處去了，可我卻要留下來繼續(xù)與縣衙里的人相處……”
青云笑了：“您說得對！既然如此，那就這么辦吧！”
劉謝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鄭重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們盤算得沒錯，沒過幾天，新縣令周康就下令讓劉謝代理主簿一職，只要吏部那邊下達(dá)了文書，劉謝的新職位就板上釘釘了。周康似乎對劉謝很是看好，而縣衙眾人也沒有提出異議。剛結(jié)束了流寇招安工作返回縣城的鐘縣丞還親自向劉謝道喜，過后命家人送來賀禮。
劉謝有些不安地帶著賀禮來找青云，讓她幫自己收起來，又道：“等吏部文書下來了，我就得搬到前任主簿住的院子去了。青姐兒，你也搬來與我一同住吧？”
主簿在縣衙里可以占有一個院子，青云從前聽人說過，那院子前后兩進(jìn)，足有十幾間房呢！她是劉謝干女兒，父女倆搬進(jìn)去住，一人占一進(jìn)院子，也是綽綽有余的。他們可比不得縣丞與典吏兩家，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得在外頭置辦三進(jìn)的宅子，才勉強(qiáng)住得下。青云迅速記起主簿那院子的格局方位，正好有個后門直通高大娘家門前這條街，她住后院，出入極方便，想做什么事也自由多啦！
她猶自在那里暗暗興奮著，劉謝卻開始抱怨：“我雖有望升職，但縣衙里的人似乎有些看不慣，這幾日明里暗里沒少諷刺我呢。連周大人也問我，是不是有人在排擠賢能，我心里苦楚，卻又不好跟他直說。好歹是多年的同僚了，不過是說幾句閑話，我哪里忍心害他們丟了差事？”
青云回過神來：“就算您跟周大人說了實(shí)話，也沒到害他們丟差事的地步吧？”
“這可難說得很?！眲⒅x道，“周大人帶來的人多，兩位先生都是有大才的，連跑腿遞話的小廝都識文斷字。我原以為我那點(diǎn)文才已經(jīng)不錯了，可跟盧先生、蔣先生一比，簡直就是天上跟地下！聽說他們兩位也都是有功名在身的?！?p> 青云大奇：“您指的是周大人帶來的兩位師爺嗎？他們既然有功名在身，又有大才，怎么不自己做官，反而要給人做幕友呢？”
“聽說兩位先生都是周大人的岳家虞山侯府薦來的，連周大人都要客氣幾分?！眲⒅x嘆了口氣，“枉我還覺得那主簿一職是非我莫屬，事實(shí)上只要兩位先生點(diǎn)個頭，那位子就是他們的了，只不過是周大人看好我罷了?！?p> 青云撇撇嘴，想要說侯府門下的清客怎會看得上小小的主簿之職？但又怕這話潑了劉謝的冷水。她這位干爹想要當(dāng)主簿，還沒能當(dāng)上呢！
她只得安慰他說：“天下有才學(xué)的人多了，可周大人需要的不僅僅是有才學(xué)的幫手，還要熟悉本地事務(wù)。這點(diǎn)您可比那兩位先生強(qiáng)多了?！?p> “這倒是?！眲⒅x很快又挺起了腰桿，“事實(shí)上，我還沒什么，縣衙里其他人更擔(dān)心飯碗。聽說原本做門子的王小四只不過對著周大人家的婢女調(diào)笑兩句，就被撤下來了，憑誰去說情都不行。如今做門子的是周大人家的小廝，比王小四威風(fēng)多了，也會來事兒。象他這樣的小廝，周大人足有十幾個，個個都能文能武的，衙門里的人就怕有朝一日也要被人替換掉呢。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幾句閑話罷了，我還不會放在心上?！?p> 也許是劉謝的寬厚感動了縣衙眾人，一個月后，排擠他、說他閑話的人少了許多，人人都在暗地里夸他是個正人君子。而他在代理主簿一職上也適應(yīng)良好，還給新上任的周康幫了大忙，協(xié)助他在短時(shí)間內(nèi)了解清楚本縣情況，還提醒他要如何接手前任留下的爛攤子。在這個過程中，鐘縣丞也熱情地給予了幫助。周康感念在心，清河縣衙內(nèi)一時(shí)和樂融融。
青云見干爹在縣衙內(nèi)站穩(wěn)了腳跟，心中遂定，開始悄悄為搬進(jìn)主簿宅做準(zhǔn)備。這時(shí)，同?？蜅５耐跽乒裢腥松恿诵艁?，說是有個人自稱是她父母的親戚，找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