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見故人
川連和傅楨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多大的動靜,只有東廂房最后一間的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趴在窗戶前,好奇地看著他們,灰頭土臉,看不清她本來的模樣。
“將軍,小的不知道沈公公在哪間廂房……”
川連一臉局促地看著傅楨,小聲說道。
傅楨聽了,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知道了。
然后,她抬起手朝趴在窗戶前的那個女人招了招手,下一秒,女人便飛快地跑了出來,眼睛亮晶晶地站在他們面前。
女人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模樣,身上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棉衣,只是臉卻黑得跟煤球一樣,也不知道是愛干凈還是愛臟。
“知道沈公公住哪間廂房嗎?”
“唔唔……那間!沈……”
女人一邊傻呵呵地笑著,一邊指了指前院盡頭的那間廂房。
“多謝?!?p> 傅楨淡聲道過謝,便抬步朝著那間廂房慢慢走去,川連緊跟身后。
推開那扇破敗的木門,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潮濕陰寒,夾帶尸體腐爛的腥臭味。
川連被這味兒沖得皺起了一張圓臉,沒忍住拿手掩住口鼻,反觀一邊的傅楨卻依舊是一臉平靜,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逼仄潮濕的屋子里一片昏暗,屋子中間放著一張斷了腿的矮桌,上面的半壺冷茶已經(jīng)結(jié)冰了。
屋子靠窗的角落里位置放著一張木板床,上面躺著一個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
那人仰面躺在木床上,單薄的衣衫破爛不堪,時不時發(fā)出一陣悶咳,胸口劇烈起伏,喉嚨里發(fā)出如同動物嘶吼的聲音,聽得人后脊骨一陣一陣地發(fā)寒。
傅楨緩緩走過去,在川連不知道從哪里找出來的一把破椅子上坐下,目光淡淡地落在床上的人身上。
冰冷的目光從那垂落在床邊的手上掃過,點(diǎn)上起伏不定的胸膛,最后落在被隱在陰影中的面容上。
“咳!……咳咳!”
咳嗽聲忽然劇烈了起來,床上的人身體都抽搐了起來,喉嚨里跟破舊的封箱一樣,邊咳邊喘,只怕下一刻就會窒息過去。
傅楨眼底一冽,探身過去一手摁上床上之人的后頸,一手飛快地點(diǎn)他胸口的幾處穴位上,一通忙活才讓人安靜了下來。
“川連,去弄點(diǎn)熱水。”
“是!”
川連出去了,傅楨垂下眼看著臂彎里的人,眼底劃過一抹冷色。
懷里的人像是還沒有從劇烈的喘息中緩過來,任由傅楨從亂糟糟的長發(fā)中挖出一張被冷汗浸濕的蒼白面容。
“沈……雁行。”
那張蒼白得過分的臉映入眼簾的那一刻,被刻意淡忘的記憶竟是毫無預(yù)兆地涌入了腦海,恍如昨日。
……少將軍,您不是喜歡長的好的嗎?您看咱們沈秉筆怎么樣?這臉,這腰!可是一點(diǎn)都不比那些勞什子的王孫貴族差!
……
在那個繁星滿天的夜晚,十五歲的傅楨坐在明亮溫暖的篝火旁,身上的軟甲卸了一半,另一半松松垮挎地掛在身上,手里拎著一大壇燒刀子。
她在一眾兄弟們起哄聲中抬眸朝著篝火對面的少年看去,少年亦不閃不避地回視她。
少年清瘦的身形被溫暖的火焰勾勒出了模糊的溫柔,唯有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燦若星辰。
在那以后的三年里,父兄戰(zhàn)死,傅家軍在朝中勢力的打壓下舉步維艱,傅楨不得不以一介女兒身擔(dān)起了傅家以及傅家軍這個重?fù)?dān),整日不是忙于戰(zhàn)事就是在操練將士。
在一日復(fù)一日的忙碌中,她漸漸變得成熟穩(wěn)重,成為了傅家軍每一個將士都認(rèn)可的首領(lǐng)。
但是那個曾經(jīng)落在她眸中的少年以及那雙映滿星河的墨眸,卻慢慢模糊了輪廓,直到消散在蕭關(guān)漫天的黃沙之中。
沈雁行忍下喉頭的腥甜,抬眼看向女子平靜的雙眸,眸光劃過這張英氣的面龐,沉沉地笑了一聲。
“蕭關(guān)一別,傅將軍似乎落魄了不少吶?!?p> “……沈秉筆謙虛了?!?p> 傅楨平靜地回道。
門響了一聲,川連端著一只銅盆走了進(jìn)來,里面盛滿熱水。
“將軍,熱水。”
傅楨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他放在旁邊。
“身上帶著藥嗎?”
川連聽到她的話,目光在她臂彎中的人身上頓了一瞬,隨后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從懷里摸出一瓶上好的金瘡藥遞給她。
傅楨接過藥,側(cè)了側(cè)頭示意他出去。
見此,川連不敢多言,只是將那個竹籃放在她手邊,便行了一禮退出門外。
傅楨揭開上面的蓋子看了一眼,里面放著兩壺酒和一些精致的點(diǎn)心。
她微微挑眉,看著那兩壺酒沒有動作。
“麻煩將軍……將酒遞給奴才?!?p> 沈雁行從女子有力的臂彎里強(qiáng)撐起身子靠在墻上,折騰得滿頭大汗。
傅楨看到了他手腕內(nèi)側(cè)的傷口,不過以她多年受傷的經(jīng)驗來看,那傷也愈合得差不多了。
她從竹籃里拿了燒刀子遞給到他手邊,又把川連給的藥扔過去。
“煩請將軍回避一下……”
沈雁行啞著聲音說道,后者無動于衷,像是沒聽見一樣。
“呵!……”
他沒介意,一手去拿酒,另一只手探到腰間去解衣帶,三下五除二就將上身的衣服扒了下來。
算不得強(qiáng)壯的胸膛露了出來,上面布滿了各種刀傷鞭痕,處處深可見骨,這具身子,說一句皮開肉綻都不為過。
傅楨輕輕瞇了瞇眼睛,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詭異的勝負(fù)欲,等哪天有空了,她得跟沈雁行比一比,誰身上的傷口更多……
“沈秉筆……”
“……”
“嘖!”
只見沈雁行平靜地將手里的酒潑在身上,明明疼得額頭青筋直跳,卻還揚(yáng)著笑抬眸去看傅楨,眼尾拖著一抹紅。
傅楨在他潑第一下的時候就輕“嘖”了一聲,將臉扭到了一邊。
“沈秉筆,是條漢子?!?p> 給牲口處理傷口都不敢這么造,這沈雁行真的是個太監(jiān)?怎么對自己這么下狠手?
而她不知道的是,曾經(jīng)燕都令人聞聲變色的沈督公不止對自己狠,對別人更狠。
“將軍謬贊……”
空了的酒壺從手里滑落,掉在地上發(fā)出了動靜,沈雁行帶著一身酒氣,像是脫力了一樣向一邊倒下去。
正好傅楨聽見動靜扭回頭看過來,下意識伸臂一攔,用臂彎兜住了他的脖頸,沒讓頭磕在木床上。
“沈秉筆這就完事了?這可還有一壺酒呢?!?p> “……沒力氣了,將軍幫幫奴才?”
傅楨看著他唇角那抹假到不行的笑,冷冷地輕嗤一聲。
她從他頸后抽出手臂,先從衣服下擺的內(nèi)襯上撕下兩道干凈的白布條,才拿起了地上的另一壺酒。
“哪里還有傷?”
“腳上?!?p> “腳筋?”
“……是?!?p> 得,妥妥的一個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