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葉定睛一看,如她所料,跪在她面前的正是張小宛。
在這宮中,會這樣冒昧跑來跟她求助的,也只有這個人了。
“姐姐……我為孟太后命案所寫的供詞都是被逼的……我只是想活命……我不是有心要害你的……”小宛哭哭啼啼,又?jǐn)[出了她那副楚楚可憐的姿態(tài)。
桃葉深吸一口氣,當(dāng)初孝宗莫名其妙駕崩,張小宛就把罪名推到了她頭上,這次又發(fā)生這樣的事,她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她淡淡地問:“你憑什么認(rèn)為我有能力幫你?”
“太子妃稱你一聲母親,官家也很欣賞你……只要你開口,我一定就有活命的機會……”
“那你又憑什么認(rèn)為我會救你?”
“我相信姐姐的為人,一定還顧念我們昔日的姐妹情分……”
桃葉想笑又笑不出,也許她太容易對任何人都留有情分,才讓張小宛有所期待。
不過,孝宗之死、孟太后之死,這兩件事有太多相似之處,桃葉不能不好奇。
“二哥,我想和張淑媛單獨聊一會兒,麻煩你回避一下?!碧胰~支開王敬,并非她需要隱瞞王敬什么事,而是她覺得,有王敬在這兒,張小宛很難暢所欲言。
王敬點頭,就先往前頭去了。
桃葉扶張小宛站起,離了此處,另尋了一片空曠之地,因為只有這樣的地方附近不宜藏人,遠處的人就算能看到,也不可能聽到。
“謝謝姐姐還肯認(rèn)我……”小宛拉著桃葉的手,仍然紅著眼睛。
桃葉則是冷冰冰的模樣,說起話來也淡漠無情:“我真的很佩服你,孝宗死的時候,你就是見證人;孟太后死了,你又成了唯一的人證。你看起來最是軟弱,手中卻像握著免死金牌一樣,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你這樣的人,還需要我來幫?”
“不……不是那樣的……我雖被封妃,卻出身卑微,所以每次有了不好脫身的事,大家就都會丟給我……”小宛低著頭,哼哼唧唧。
“其實我已經(jīng)知道,害死孝宗的兇手是陳濟,你基本算是幫兇;我也知道,害死孟太后的兇手是沈慧,你……是又做了一次幫兇嗎?”桃葉疑惑地看著小宛。
小宛連忙搖頭:“不是……我那晚給太后守夜,中間上了一次茅房,回屋就發(fā)現(xiàn)沈皇后……我沒敢進去,我害怕她連我也滅口了……我就藏在外面……直到她離開……”
“原來如此?”桃葉琢磨著這個說法,也基本覺得可信,又問:“逼你寫供詞的人,是官家嗎?”
小宛弱弱答道:“出面的是韓夫人,應(yīng)該是官家的意思……”
桃葉聽了,感到很是納悶:“你既是奉官家之命辦事,自然不會有錯處。還有什么需要向我求助的?”
“孟氏幾乎算是滅族了,殘留者唯有孝宗所遺妃嬪,我聽見韓夫人的婢女說……孝宗遺妃本就是以侍奉太后為名留于宮中的,如今太后薨逝,待下葬之日,會被賜以殉葬,到地下繼續(xù)侍奉太后……那將是最好的借口……我與孟氏一族雖無親無故,但我也是孝宗遺妃啊……而且……我知道的事實在太多了,想活……便更難了……”小宛說著,又潸然淚下。
“這幾年,我在宮中舉步維艱……我好想做回平民百姓,我真的只想過平常的日子……”小宛拉住桃葉的手,哭著哀求:“求姐姐在官家面前求個情,放我出宮去吧……”
桃葉看著小宛哭得那般傷心,且這番訴求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不知不覺就心軟了。
“我可以試試,但官家能不能賞臉,我一點把握都沒有?!睙o意識中,桃葉已經(jīng)應(yīng)承了下來。
小宛喜不自勝,又噗通一下跪倒:“多謝姐姐……”
結(jié)束了與張小宛的會面,桃葉又一次與王敬同行,走在去往式乾殿的路上。
踏入式乾殿,看著庭院中的一草一木,桃葉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昨日的烈火箭雨,被燒成灰的孟氏男丁、被射殺的老少女眷,她感到心又一次被深深刺痛了。
她再審視走在她身側(cè)的這個男人,在他走過這片土地的時候,悉如平常,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波瀾。
可桃葉從那里走過的時候,只覺得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鮮血之上,短短幾步,毛骨悚然。
她想,也許他們真的不應(yīng)該在一起。
中齋門外響起一聲召喚:“官家宣安豐侯、桃姑娘覲見?!?p> 王敬和桃葉一同走進殿內(nèi),只見司元在正中端坐,一旁服侍的仍是韓夫人,兩人皆依禮叩拜。
“安豐侯自打做了國丈,可比以前膽大妄為得多,不僅從死牢里撈人,還敢大大方方帶進宮中,連朕的兒子都被你訓(xùn)教得更有出息了。”司元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微笑,好似閑話家常那般隨意。
可桃葉聽到這些話,心卻砰砰直跳,那種緊張,或許是來自于對君心的畏懼,也或許是來自于對替罪的不甘。
王敬頷首,恭謹(jǐn)答道:“若官家不允,臣自然寸步難行?!?p> “你倒擅長猜度人的心思……”司元略點點頭,似笑非笑:“事既成,今日對朕有所求嗎?”
桃葉微微側(cè)目,瞟了王敬一眼,此刻輪不到她開口,不然她真想嘲諷挖苦一番:這么大個功勞,可要好好邀賞,畢竟是把人家燒成骨灰換來得呢?
王敬再次向司元躬身一拜,果然就說出了一個訴求:“臣只有一個心愿,請官家開恩,廢除臣與司姚長公主的婚姻?!?p> 聽了這個要求,司元不禁眉頭蹙起,他當(dāng)然記得,在他登基為帝那日,王敬所求的就是這個,時至今日,竟然還是這個。
“臣知道,當(dāng)初官家不肯下旨廢除此婚事,是因為顧忌著孟氏一族。如今孟氏一族已然覆滅,長公主也是戴罪之身,廢除婚事理應(yīng)合情合理了?!蓖蹙茨抗鉄o神,言語中充滿苦澀,又重申了所求之事。
司元笑看著王敬,似乎有些好奇:“你攛掇太子除去孟氏一族,難道就是為了與長公主和離?”
“是,也不全是。”王敬看起來很誠實,坦然答道:“臣擔(dān)心太子生性純良,遲早被孟氏一族拖累,臣只有一個女兒,自然想護她周全?!?p> 司元點點頭,還是疑惑著:“朕已經(jīng)下令讓長公主終身禁足于公主府,她也老早就不影響你的生活了,所殘存的不過一個虛名而已。你為何大費周折,定要把這名分也撇得干干凈凈?”
“為了在臣死后,能順利與發(fā)妻滿氏合葬?!蓖蹙椿卮鸬煤芾?。
不知為何,在聽到這句回答的時候,桃葉的眼淚竟然悄無聲息地流下,他所做的每一件事,要么就是為了摯愛的亡妻,要么就是為了亡妻留下的唯一骨血。這一點,從不曾改變過。
“就為了這個?”司元的眼神中,帶著一種不可思議。
然而王敬的神情始終如一:“是的,僅此而已。”
瞎子當(dāng)然看不到身旁女子無聲的淚水,但司元和韓夫人都看到了。
韓夫人挑著眉毛,打趣般笑問:“桃姑娘怎么哭了?”
“奴婢替安豐侯感到高興,一個念想,藏在心里多少年了,如今夙愿得成,該是多么天大的喜事呢?”桃葉嘴角微揚,閃爍淚光的眼角也漸漸被控制住了。
王敬靜靜聽著,默不作聲。
司元手扶桌案,搖頭微笑,又抬頭看桃葉:“桃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桃葉雙手合在腰間,輕輕一拜:“官家已經(jīng)對外宣稱奴婢死于獄中,而京城認(rèn)得奴婢的人又極多,哪還由得奴婢選擇?也只能飄然遠去,了此殘生罷了?!?p> “聽桃姑娘這意思,是在責(zé)備朕了?”
“奴婢哪敢?”也許是桃葉心中原本存著一股不忿,不經(jīng)意間流露,突然聽到司元那樣問,讓她心中猛然一驚。
“朕為應(yīng)付孟氏之事,故意冤枉了你,你若心存怨氣,也在情理之中。”司元手抵側(cè)額,稍作思慮,又望一眼王敬和桃葉,輕聲笑問:“不如……朕為你們賜婚,婚禮風(fēng)光大辦,作為補償,如何?”
桃葉想也沒想,便一口給回絕了:“不必了,奴婢與安豐侯道不同,不相為謀?!?p> 這句話,王敬聽得清清楚楚,只是沉默著。
“道不同,不相為謀?”司元低聲重復(fù)了一遍,望著桃葉,臉上的笑意似有若無:“不知是哪條「道」?”
桃葉心中,又是一驚,她原本只是心中不痛快,不愿在這樣的情況下接受賜婚,然而緩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思慮不周。
縱然她心中對王敬的作為憤憤不平,可司元顯然是贊賞的,她豈能當(dāng)面批判?
她必須得趕緊回答司元的問話,不得已,只得換了種說法:“官家抬愛,奴婢本該感激不盡。但奴婢與安豐侯早有舊情之事,滿城皆知,如今官家廢除他與長公主之婚姻,而轉(zhuǎn)頭就賜婚奴婢,旁人會如何說?是外室轉(zhuǎn)正?外室把正室擠出去了么?”
言至此處,桃葉不禁一陣苦笑,輕輕搖頭:“安豐侯或許可以不在意名聲,但奴婢是個女子,不能不在意。”
司元點了點頭:“你說的,似乎也有理。但朕不想欠著你,該賞些什么好呢?”
這個時候,桃葉想起了張小宛。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不得不開了口:“奴婢斗膽,想問官家一件事。孝宗遺妃當(dāng)初是為侍奉太后而留于安壽殿的,如今太后仙去,不知官家打算如何處置她們?”
未等司元發(fā)話,韓夫人先插了嘴,那腔調(diào)怪怪的:“桃姑娘怎么關(guān)心起她們來了?莫不是半路被哪個攔截教唆了,才來管這檔子事的吧?”
桃葉心中咯噔一下,她早該料到,宮中沒有一處不在司元的眼線之內(nèi)。
她不得隱瞞,唯有實話實說:“官家恕罪,奴婢有此一問,確實是受張淑媛所托。”
韓夫人笑盈盈,捏著司元的肩,陰陽怪氣:“臣妾恍惚聽說,桃姑娘與張淑媛從前有些過節(jié),那過節(jié)似乎還不小呢。”
桃葉不敢隱瞞,只好老實交代:“啟稟官家,孝宗駕崩之時,張淑媛曾誣陷奴婢謀害孝宗,奴婢險些因此送命,不可能對她不怪罪。但我倆曾同在長公主府中伺候,那時也情同姐妹。奴婢覺得,情分還是應(yīng)該大過恩怨?!?p> “是這樣?”司元饒有深意地點點頭,卻順著這話問出另一個問題:“她既誣陷你謀害孝宗,那你和她,至少應(yīng)該有一個人知道謀害孝宗的真兇是誰吧?”
桃葉愣住了,她好傻,她怎么沒想到司元會由此事問起孝宗命案呢?
“能告訴朕,真兇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