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晌午時,一輛馬車由譙郡公府行至宮門。
陳濟在車上告訴司蓉,說是陳亮的家眷都在交州,若能讓陳亮去交州任職,與家人團聚,是最好的,也省得還要在京中另尋住處。
司蓉都一一謹記著。
兩人在式乾殿外下了車,一起進去拜見司元。
彼時司元仍如往常一樣,在式乾殿的中齋看奏折。韓夫人依舊在殿中陪侍,正吩咐婢女傳午膳。
司元見司蓉腹部已有些顯懷,急令賜座,乃笑問:“你身子不便,怎么不多在家休息?”
“懷胎十月,我哪能天天在家坐著,那不悶死了?”司蓉也不著急坐下,卻湊到司元一旁,看了司元手中的奏折,問:“父皇在看什么?”
原來司元手上的折子,寫的都是孝宗所遺妃嬪的姓名封號。
司元笑答:“孝宗遺妃多與孟氏沾親帶故,賜死不妥,外放亦不妥,朕只能將她們納入后宮,過兩日便行冊封禮。”
“哦……是這樣?”司蓉抬頭看了韓夫人一眼,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次韓夫人可夠大度啊?!?p> 韓夫人聽了此語,不過淡淡一笑:“公主此言差矣,官家充裕后宮乃宮中常事,何須本宮大度?”
司蓉又挽住司元的胳膊,笑問:“父皇這個安置后宮的辦法極好,那前朝的官吏是不是也要安置一下?”
看著司蓉撒嬌般的笑意,司元已經明白了:“你是來求官的?”
司蓉把頭靠在司元肩上,笑著點點頭。
司元又問:“為誰?”
司蓉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們家的大總管,馬達。”
“哦……馬達……”司元饒有深意地點點頭,又抬頭看了看站在桌案前的陳濟。
司蓉忙說:“馬達出身雖然低,可功夫一點都不遜于那些個將軍。而且在永昌,他日日練兵,也勞苦功高,卻多年來無所求,難道不該給他一官半職?”
“有道理?!彼驹救?,笑意盈盈,于是抬頭看韓夫人。
韓夫人知道司元的意思,轉身向左側的書柜上拿下一個小冊子,拉開了其中一頁,向司元稟報:“中關令一職,尚未有人選。”
司蓉聽了,立即反駁:“不行,中關令職位太低。孟氏一族可騰出來好多空缺呢,別的呢?”
韓夫人臉上劃過一絲不明顯的冷笑,將冊子又往右拉伸:“侍御史,還有一個空缺?!?p> 司蓉想了想,又搖頭:“不行,馬達是習武之人,讀書又不多,不太做得了這個。”
韓夫人瞥了司蓉一眼,再次將冊子往右延伸:“驍騎尉,如何?”
“這個也就是六品吧?”司蓉嘀咕著,猶豫起來。
韓夫人冷笑一聲,對司蓉說:“公主,我朝的官員都是從芝麻小官做起,一品一品熬上去的。就算良籍出身,也沒有過直接官封正六品的,更何況是奴籍出身?這已經是越級了,難道公主還嫌不夠嗎?”
陳濟也忙陪笑著勸司蓉:“正六品已經抬舉馬達了,蓉兒,不要挑三揀四的?!?p> 司蓉撇撇嘴,沒再發(fā)表意見,于是繼續(xù)下文,她推著司元的手臂說:“還有一個人,是先時陳濟父親的副將,陳亮?!?p> 韓夫人捏著冊子,又是一陣冷笑:“這兩日雖也偶有來求官的,最多不過是求一個,公主這一來,就直接求兩個?”
“我是大齊最尊貴的嫡公主,要求區(qū)區(qū)兩個官職算什么?”司蓉翻了個白眼,又搖晃司元:“給我看看交州的官位有沒有空的?”
司元微笑著,向韓夫人擺擺手。
韓夫人板著一張臉,不得不又往下翻冊子,沒好氣地答道:“有個縣尉?!?p> 司蓉想也不想,便一口否決:“太低了,不行?!?p> “那沒有了,交州只有這一個空缺?!表n夫人說著,就把冊子給合上了。
司蓉站起,隨手將冊子從韓夫人手中拿來,才發(fā)現韓夫人是從尾部品階低的起看的,她就從頭看起,只見最靠前的空缺是二品都護,不由得感到生氣:“這都護還空著,居然凈給我說那些官卑職小的?”
韓夫人道:“都護已經有人求過了。”
司蓉忙問:“誰?”
韓夫人淡淡答道:“本宮的兄長,韓璟。官家金口玉言,已經賜了官印?!?p> 司蓉瞪著韓夫人,仔細回憶,她記得司元即位時給韓璟的職位是廷尉:“那廷尉呢?”
韓夫人道:“現任廷尉,乃大司馬尚云的弟弟,尚雷?!?p> 司蓉笑了,是那種帶著諷刺意味的笑,在她看來,尚云和韓夫人還不都是一伙的?
“動作夠快呀?”司蓉蔑視著韓夫人,走回司元身旁,啪的一下把冊子拍到桌案上,發(fā)出好大一聲響,然后朝司元大喊:“給我封陳亮為交州刺史?!?p> 司元還沒有發(fā)話,后邊韓夫人的聲音又傳來:“交州刺史又沒有空出來,怎么封?”
“我不管,你們想辦法給我空出來?!彼救仉p臂抱在胸前,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
司元站起,輕輕扶著司蓉的背,笑勸道:“別生氣。這個也容易,把現今的交州刺史調任到別處,或者升為京官,自然空得出來?!?p> 韓夫人愕然一驚:“官家未免太慣著公主了吧?”
司蓉毫不客氣,回了韓夫人一句:“我還覺得父皇慣著你了呢!”
韓夫人憤憤不平,質問道:“韓璟在永昌就是兵曹參軍,帶兵多少年了?論資排輩,也輪得上他,跟我有什么關系?”
司蓉不懷好意地笑著,只管奚落對方:“陳亮在祖父為帝時,就是定遠將軍,南征北戰(zhàn),那時韓璟還穿開襠褲呢。”
韓夫人再要說話時,卻被司元喝止了:“別說了,蓉兒有孕在身,你想氣著她嗎?”
韓夫人只得閉了嘴,卻把整張臉都憋紅了。
司蓉得意洋洋,又往下繼續(xù)看冊子,只見第二個空缺的官位是鴻臚卿:“鴻臚卿有人了嗎?”
司元笑答:“還沒有,你有人選?”
“沒有,我只是先了解一下,說不定接下來要用呢?!彼救卣f著,往下看著。
“鴻臚卿倒是急缺,只是沒有合適的人。眼下這群妃嬪的冊封禮,只好先叫太子籌劃著?!彼驹f著話,像是有些累了,扶著桌面走向座椅。
司蓉忙放下冊子,扶著司元坐下,感到司元似乎體力不支:“就走這么幾步,父皇就覺得累嗎?”
“自上次昏睡了一天一夜,夢到了你娘,之后,就好像體力大不如前了?!彼驹焓郑瑩崤郎夏前芽讨冈棺值男〉?,微微發(fā)笑:“所以外面才有傳言說朕病死了,差點連太子都被騙了?!?p> 司蓉頓時心里很不是滋味,方才的得意全都不見了。
陳濟細細觀察了司元的臉色,血色漸少,蠟黃更多,他暗暗琢磨著,司元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多了。
司元又翻開妃嬪們的冊封名單,司蓉也看著,這次才看出是司修的字跡。
陳濟躬身,向司元一拜,諫言道:“父皇,太子年輕,這些禮儀之事,恐怕難以周全。臣以為,太子的岳丈安豐侯,倒很適合鴻臚卿一職,就算身體欠佳,不能長久為國效力,也可暫代一時,以解燃眉之急?!?p> 司元長嘆一聲,笑道:“合適是合適,不過他不愿呆在京中,已經前往封地去了。”
“他已經去封地了?”陳濟故作驚訝。
司元抬頭,望著陳濟,點了點頭:“他昨日黃昏時來見過朕,自請離京前往封地,聽太子說,今兒個一早就走了?!?p> “這……”陳濟只道出一個字,假裝得好像很為難。
司元瞅著陳濟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感到很有意思:“這怎么了?”
司蓉不知陳濟為何做此態(tài),也感到很奇怪。
陳濟再次躬身一拜,答道:“父皇一向不希望自家人相互猜疑,因此有件事,兒臣雖知道已久,也從沒提過,可今日聽說安豐侯離京,恐怕不得不說?!?p> 司元的好奇心已經完全被陳濟給調動出來,他揮手示意殿內的宮婢們都退下,然后將所有注意力投在陳濟身上。
陳濟便道:“臣昔日曾偶然獲得一封信,收信人是安豐侯之父、前任司徒王逸,而寫信之人……竟是魏王。”
“魏王?”司元大吃一驚,魏國與齊國這些年來雖沒有起戰(zhàn)火,但邊境交界處卻時常有紛爭,從來沒有和睦過。
“是,這封信,兒臣一直小心收藏,如今還在兒臣的書房中。父皇若是不信,兒臣可以即刻回去取來,上面有魏王的印信,是絕對錯不了的?!标悵椭^,冷靜稟報:“記得父皇帶領永昌舊人離開永昌之后,王逸很快就從永昌宮消失了,從此在大齊再也沒出現過。而父皇入京前,王逸的第三子王敖、長孫王耿也離京不見。如果臣猜得不錯,他們多半都是去了魏國,投在了魏王帳下。如今安豐侯離京,如果只是去封地安豐,那倒沒什么,只怕他沒有去安豐……”
在場的人都能聽得出陳濟的言外之意,王敬以齊國國丈的身份,如果與魏國勾結,其禍不小,而且王家人一個一個都悄悄由齊國遷徙到魏國去,這聽起來很像有預謀。
司元手扶桌案,盯著陳濟看了許久,沉默不言。
陳濟一直低著頭,似乎是不敢面對司元的直視,也難以猜測司元在想什么。
殿內安靜了一陣之后,司元終于再次開口:“你覺得該當如何?”
陳濟仍俯著身,答道:“臣以為,應該追蹤安豐侯,若他只是往封地去,那便不必再管;若他北上赴魏,應當即刻將其召回,從此王氏一族的京官都必須牢牢留在京中,以防北國有變?!?p> 司元點點頭,吩咐道:“那朕就派你去追蹤安豐侯,倘若是在去魏國途中,立即宣其回京。另外,記得把你說的那封信找出來,交給朕?!?p> 陳濟心中一陣竊喜,忙領命:“臣遵旨,臣這就去安排?!?p> 說罷,陳濟就躬身后退,準備出門。
司蓉忙從書桌后走出,拉住陳濟:“至于這么急嗎?馬上就該吃午飯了,你餓著肚子去嗎?”
“事不宜遲,萬一安豐侯進入魏國境內,可就宣不回來了?!标悵χ?,吻了一下司蓉的手背,然后便將司蓉的手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