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永章一注視著面前的少女。
投映在視野中的人影與多年前那個紫發(fā)紫眸的幼小孩童緩緩重合，幾乎令他的眼眶中泛起潮濕的霧氣。
盡管距離那一日已經(jīng)過了整整五年，他依舊清晰地記得同窗好友們的樣貌和笑容——眼前的年輕人比記憶中成長許多，眉眼卻依舊像極了她的父母。同樣的名字和同樣的面龐，世上又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巧合？
“我知道你可能心中有怨！”
松永察覺到少女似乎依舊想要反駁，急急忙忙地開口。
“無論旁人怎樣贊頌他們的英勇，作為‘父母’而非警察的他們終究早早拋下了自己的孩子。我理解你當然會為此感到委屈、甚至憎恨?！?p> “但至少……別選擇忘記他們。好嗎，小夜？”
說話者把自己感動得淚眼朦朧，而對面的年輕訓練家只覺得如遭雷擊，一時間表情都木了。
刑警先生，這未免有些離譜了……
眼看著同行伙伴們都被那套家庭倫理劇一般的臺詞震得外焦里嫩，小夜只好默默無語地搖了搖頭。
“松永先生?！?p> 她抬高音量，打斷了對面人連綿不斷的勸言。
“我明白照片上的人是您重要的好友，所以您才會這樣在意他們的女兒的安危?！?p> 坐在輪椅上的退役刑警微微發(fā)怔。
咖啡廳特有的日落景觀將整個房間染成橘紅色，但沐浴著暖光的年輕訓練家卻面色嚴肅，吐出的話語也冷冽又堅決，絲毫不像是昔日那個膽怯的女孩。
“——這份重要的情感，真的可以寄托在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身上嗎？”
看過照片正遲疑不定的金毛兄妹互相對視，都露出了似有所覺的思考神態(tài)。而當事人垂下眼，冷靜地道完自己的觀點，“我作為與您萍水相逢的旅人，當然也沒有資格接受您的善意。這對于那位‘小夜’而言未免太不公平了，不是嗎?！?p> 話畢，她嘆了口氣，向朋友們拋過去一個略帶歉意的無奈眼神。
“既然誤會已經(jīng)解開，我們就先告辭了?！毙∫箤λ捎拦硎疽狻６喴紊系闹心耆艘恢痹诎l(fā)愣，也不知有沒有聽清她講話，“感謝您的招待……”
“哎、等一下。”沒等告別的話說完，小杰和小玲倒是先手忙腳亂了起來，“咱們這就走啦？”
小夜一愣，看了看桌上的空杯后試探問，“你們還有什么想喝的？”
“呃，不是這個意思……”
“再不走要來不及啦?！弊习l(fā)少女輕車熟路地翻出手機，展示攻略網(wǎng)站上的文字，“水上表演還有十分鐘就要開始了?！?p> 金發(fā)的兄妹愣了好一會，這才想起他們在巴士上確實說過想看哈撒樂園的水上表演。
他們?nèi)f萬沒想到這么一通狂風暴雨砸下來，友人還只惦記著陪他倆游玩過生日，頓時都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而沒等小玲上手搖晃小夜的肩膀讓她清醒一點，暮色咖啡廳的模樣突然變了。
夕陽下沉，繁星升起，夜幕毫無預兆地覆蓋了大地，令咖啡廳中的人發(fā)出陣陣驚呼。而坐在轉(zhuǎn)角最深處的小孩們詫異地四處打量，隨后齊齊將目光投向正念誦口令的始作俑者。
受傷士兵打扮的中年人依舊坐在輪椅上，手中卻多出了一塊發(fā)光的棱形寶石，在夜幕下仿佛隕落的星辰般明亮耀眼。
詠唱結束后，他激動地手捧星辰，顫聲開口。
“我感受到了星芒的指引——毫無疑問，你們就是被女神眷顧的勇士。這傾頹的王國終于有救了！”
“……？”
小孩們腦子里還盤旋著松永所講述的過去，驟然聞聽此言頓時齊齊宕機，露出了四雙如出一轍的呆滯圓眼。
“勇士啊，正如你們所知，為了應對即將到來的災難，我們的國王孤身一人深入密林，尋找傳說中的神劍——而路途上卻被邪惡的巫師所害，墜入封印之中無法脫身。為了解救國王，必須收集散落在哈撒古城四處的星芒石，借此才能打破巫師的封印?！?p> “年輕的勇士，你們愿意與我一同踏上尋找星芒石的旅程嗎？”
松永一通慷慨激昂的陳詞，直把“年輕的勇士”說得暈頭轉(zhuǎn)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小杰和小玲只覺得這串臺詞有點耳熟又不太耳熟，直到友人出言提醒才反應過來。
“國王的禮物?！便y發(fā)的少年輕聲道。
哈撒樂園中有一種備受好評的娛樂項目“挑戰(zhàn)任務”，由扮演故事角色的員工隨機選擇幸運游客，邀請他們完成自己發(fā)布的任務，“國王的禮物”便是其中之一。小杰還記得攻略提到過故事梗概，一位忠心耿耿的士兵請求游客一同拯救被封印的國王——只是松永開腔的時間點太過突兀，他第一反應還以為可憐的退役警察傷心欲絕以至于精神錯亂了。
——喔，沒細看攻略的小夜可能現(xiàn)在也是這么想的。
紫發(fā)的訓練家此時僵立在桌前，望著松永的目光充滿迷茫，問號濃度和看到噴火龍?zhí)瞧の璧难撞幌嗌舷?。而在她開口發(fā)問之前，金毛們健步飛身，一左一右猛地握住了受傷士兵的手。
“當然，為了拯救偉大的國王，我們愿意付出一切?！毙×岵僦枧_劇演員般的腔調(diào)浮夸道，“就由我們來幫助您吧，哪怕星芒石散落在刀山火海之中也無妨！”
士兵感動得熱淚盈眶，輕輕撫摸卡蒂狗的脊背，“謝謝你們，強大的勇士！這孩子的嗅覺靈敏，會為我們在遼闊的哈撒古城中指引方向。只要跟隨它的腳步，我們就能找到隱藏在城中的每一塊星芒石?！?p> 小杰回以同樣的激情與熱淚盈眶，還不忘騰出一只手去握卡蒂狗毛茸茸的爪子，“那么我們這就出發(fā)吧，絕不會讓國王等太久的！”
“……”
小夜無語地站在一邊，眼看著金毛兄妹和松永戲往一處搭飛快達成共識，連小天都一臉鎮(zhèn)定毫不驚訝，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腦筋太過死板。
松永仰起頭，望著小夜那副滿頭毛線球的表情，不禁微微笑了起來。
“抱歉，是我給你們帶來困擾了?！痹诟S金毛兄妹走出房間前，中年人輕聲對少女道，“這就當做是我的賠禮吧?！?p> “如果你還愿意和我聊聊，就等到你們的兩日游結束之后，再來和我一起喝杯茶吧？”
離開咖啡廳后，卡蒂狗煞有介事地走在了隊伍的最前列。
它一派嚴肅地聞了聞主人手中星芒石的氣味，很快便找準方向，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徑直向西北行去?？此菏淄π亍⒉椒シ€(wěn)健的樣子，倒真是很像是古代侍衛(wèi)精心培育的小搭檔。
“國王的禮物”是一個長線任務，需要按照員工的指引分別突破八個游樂項目的關卡，集齊八塊星芒石才算成功。而根據(jù)網(wǎng)友總結的經(jīng)驗，第一關通常都是位于樂園西北的棱鏡宮殿。
為了應付其中層出不窮的益智小游戲，小夜和小天已經(jīng)翻開自己的說明手冊，一邊記誦一邊互相交流用法。至于不靠譜的金毛兄妹——正纏著松永章一嘰嘰喳喳地問東問西。
剛對小夜放話“兩天之后再談”的松永看起來無奈極了，實在拗不過滿懷好奇的小杰和小玲，也只好給他們講了講五年前和友人一家來樂園游玩的事。
而聽到半途，金毛們的笑容逐漸僵硬，困惑的霧水徐徐爬上腦殼。連走在前面的小天都不禁露出復雜的神色，和同樣滿腦袋省略號的小夜面面相覷。
“呃，您是說……”小杰結結巴巴地開口，“小夜她小時候很膽小，都不敢和生人講話？”
“而且，身體也很虛弱，不能跑跳？”小玲支支吾吾地接話。
松永點點頭，感慨地嘆了口氣，“是啊。所以現(xiàn)在看到她有勇氣外出旅行，還交到了朋友，我真的很高興?！?p> 金毛兄妹無語凝噎，齊刷刷地盯著友人僵硬的背影看了一會，又轉(zhuǎn)頭對松永露出一派扭曲的神色。
“大叔，您有沒有想過……”小玲鄭重其事道，“您真的認錯人了？”
比起友人童年時性情怯懦，小玲覺得“星雨夜是一款高科技人工智能機器人隨機挑選幸運家庭發(fā)放且每臺性格設定都不一樣”甚至都要更真實一點。
“長大了性格有變化也不是不可能啦?！毙〗軖暝溃瑒傁肱e出自己小時候冷若冰霜的?？嵝宰幼鳛榘咐?，余光便瞟到了祈禱師手中那柄沉重的法杖——尖端還沾著幾縷焦痕，似乎是剛才將巨斧戰(zhàn)士擊飛時剮蹭到了火焰。
小杰：“……”
算了，不掙扎了。膽小體弱北斗哥是什么冷笑話嗎？
松永仰起頭，看了看金毛兄妹眉毛都快團成電話線的糾結神情。
他當然明白年輕人們?yōu)楹问沁@副反應。在觀看擂臺上的那一戰(zhàn)時，他便意識到好友的女兒似乎和他的印象不太相同。
看到人群中的女孩被推搡到臺前，松永本以為她遭遇了同齡人的欺凌，急迫地想要上前解圍——直到目睹年少的訓練家從容笑著走上擂臺，揮舞沉重的法杖將身材壯碩的戰(zhàn)士一擊打飛，他震驚得仿佛被十萬伏特劈中天靈蓋，當時連卡蒂狗都注意到主人異樣的面色，緊張得汪汪直叫。
松永隱約意識到，過去那個膽小的孩童似乎變成了截然不同的樣子。
只是心思才剛冒出，同窗好友鳴上紅那的臉適時在腦海中閃過，昔日校霸打架斗毆的場面歷歷在目，立刻令微小的疑惑消失無蹤。
他將少女的變化草草歸結于“像母親”，隨即便將亂七八糟的想法拋開，轉(zhuǎn)動輪椅繼續(xù)向前行去。
沒過多久，閃著光的棱鏡宮殿已近在眼前。一行人迫不及待地推開大門，踏入一片綠蔭之中。
“歡迎來到第一道關卡，遠道而來的勇士?！?p> 宮殿的主人并未現(xiàn)身，只有聲音若隱若現(xiàn)地在空中徘徊，令人捕捉不到真實位置。
“棱鏡宮殿的每個房間中都有一位強大的護衛(wèi)，只有看破它們的真身才能繼續(xù)前行。不知你們是否擁有洞察一切的慧眼呢？”
“這個我們都熟！就是大木博士講座里那個‘我是誰’的環(huán)節(jié)對不對？”小玲自信滿滿地環(huán)顧四周。
寬闊的房間被綠植和花叢填滿，熱帶風情的樹叢生長得高大茂盛，幾乎要碰撞到穹頂。沒等眾人打量清楚，金發(fā)的少女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一揮自己的匕首。
“寒風之神拉尼婭，請傾聽我的祈禱——風流彈！”
話音剛落，匕首上鑲嵌的寶石光芒大作，狂風席卷著草葉沙塵平地而起，吹得人連連后退。只有恪盡職守的卡蒂狗護在主人身旁一步都不肯挪動，被迫吃了滿嘴沙子，險些當場用一個噴嚏領悟泥巴炸彈的用法。
小夜用手護住風中凌亂的小皮丘，一時不知道該佩服小玲敢于大聲喊出尷尬咒語的心理素質(zhì)還是一言不合開始刮風的奇異腦回路。而離得最近的小杰首當其沖，差點被吹成沙刺猬，氣沖沖地叫喊起來。
“喂小玲，吹風是吹不出寶可夢的趕緊停手！”
“哎呀，這不是想快點試試會超能力的感覺嘛……”
“你本來就會！”
穩(wěn)重二人組無奈對視一眼，自覺后退幾步，將舞臺留給過生日的主角。
活潑的兩只金毛在種滿綠植的花園中上躥下跳，把感興趣的口令念了個痛快后才開始認真干活。好在最初的關卡難度并不高，兩人很快便在草叢中翻出了一只熟睡的椰蛋樹——它棕色的身體淹沒在綠葉之間，即使是眼神最好的小杰也盯了好久才察覺。
一行人在金毛兄妹野性的帶領下橫沖直撞進入新關卡。他們攪動池塘中的每一塊巨石，從中尋找到了呆呆獸的身影；又派出伊布在漆黑的洞穴中四處飛奔，驚動隱藏在暗處的寶可夢，依靠閃爍的三色光點辨認出了大宇怪的真身。直到進入一間擺滿鏡子與玻璃隔墻的房屋，兩人終于開始犯難。
“我、我開始眼花了，這簡直是光污染?！毙〗軙烆^轉(zhuǎn)向地原地打轉(zhuǎn)。
在棱鏡與玻璃的反射下，漫天光點洶涌淹沒了視野，放眼一望到處都是令人炫目的光斑，根本辨別不出真正的光源在何方。
小玲迷迷糊糊地一頭撞上鏡子，整個人仿佛遭到降維打擊的紙片人般緩緩滑落到地上，“你們有沒有覺得提不起力氣，難道空氣中有麻痹粉嗎……”
盡職盡責的松永先生呼喊著“勇士啊請振作起來”之類的臺詞，大嗓門把屋子里的玻璃都震得微微發(fā)抖。小夜眨眨眼，正想和小天交流一番心中的猜測，朦朧白霧忽然從四面八方溢出，模糊了視線。
輕飄飄的笑聲又一次從天上傳來。
“遠道而來的勇士，我很欣賞你們的不屈不撓——只是，在一道關卡中停留太久的話，必須要接受懲罰喔?！?p> 話音未落，強風毫無征兆地席卷而來。無形的精神力束縛住四肢，將同行者們吹向截然不同的方位。
小夜知道這是游戲固有的流程，毫不掙扎地任由龍卷風將自己吹飛。片刻后，當她的雙腳重新落到實處，眼前的景色已經(jīng)截然不同。
小皮丘被吹得昏頭昏腦，咕咚一聲栽進了法師袍的兜帽中。訓練家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身后只剩下受傷的士兵與他的卡蒂狗。
“勇士，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松永入戲地高聲道。
剛結束一場風雪戰(zhàn)役的小夜實在不想再編臺詞，連忙先左顧右盼，打量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
這是一處圓形的空場，兩端各有高臺聳立。小夜正站在其中一處，遙遙望向?qū)γ?，隱約可見雪白的影子——淺色布料將它從頭到腳蓋得嚴嚴實實，好似萬圣節(jié)的幽靈，根本看不出是人類還是寶可夢。兩點血紅的光從布料后滲出，仿佛惡鬼的眼睛般令人膽寒。
“想要離開斗獸場嗎？那你必須要打敗我的侍從才行?！?p> 幽靈應聲而起，發(fā)出尖利的號令。鳥兒拍打著翅膀從天而降，碧色翎羽無聲飄落，又隨氣流打著旋飛遠了。
“勇士，這里是斗獸場，我們必須要打敗對方的魔獸才能前進！”受傷的士兵神色緊繃，“如果您不善斗獸，這里可以由我來應付——”
小夜向盡職盡責的退役刑警笑了笑，“沒關系，交給我吧?！?p> 說著，她上前一步，踏到了高臺的最中央。
指尖紅白相間的精靈球拋飛而起，明亮的光芒如同雷霆，照亮了士兵深棕色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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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松永：沒錯，她能在擂臺上毆打戰(zhàn)士絕對是因為像媽媽，絕對不是在短短五年里就失心瘋了……（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