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絕和墨清淮這一聊,直到三更。
作為一個不甚善談,如今又該謹守界限之人,所謂“一聊”,白無絕更多的是沉默,墨清淮起頭,她才順上幾句,當然也會盡可能詳盡補充——畢竟沉默,只會更尷尬。
兩人言語間盡是穆錦……
這讓白無絕不禁又想起穆錦臨死前望著墨清淮的那個眼神,眷戀癡迷,久久不移;還有穆錦那句臨終遺言……穆錦心有不甘未能嫁與之人,會是三殿嗎?
“三殿,你和穆錦什么關系?”心中想著,白無絕不由得問了出來。
墨清淮冷不丁一怔。
“她……喜歡你?”白無絕又問。
她逃獄而去時,墨清淮別的不找,偏找望月寶閣替她分憂解難,想必望月寶閣是他非常信任且有能力做此事的地方,那么穆錦跟他,應該早有熟識才對。
墨清淮這種外表俊朗,性情溫潤,與人平和,彬彬有禮的君子,但凡女子都會喜歡,穆錦芳心暗許也不稀奇。
然而墨清淮一聽這話,稍怔之后,當即慌亂。
白無絕以為他羞赧,正當這時,馮治讓兩個兒子抬著個大箱子來了。
此箱五尺見方,碩大無比,再長一點,大概都能做副棺材了。
森森寒氣從里面往外冒,籠著巷子,猶如蓋了層白霜。
一股子姜味,把墨清淮身上的檀香都壓了下去。
“盤龍姜離寒即萎,虧得你沒忘了這點?!绷帚辶⒃陂T外,目視大箱子從面前經(jīng)過。
馮治沖她低了低頭,接著對白無絕道:“盤龍姜在此,請白當家笑納?!?p> 當著林沐這個盤龍姜的原主人,諒馮治不敢弄虛作假,白無絕看都沒看,直接將大箱子收進印跡晶環(huán)。
“三殿,我該回了?!彼?。
“天黑夜冷,你……”墨清淮想要留她,但眾目之下留宿一個女子于理不合,他可沒有墨千痕那種臉皮。
馮治人老成精,頗有眼力,道:“白當家,夜路難走,不若就在府中歇下吧,明日老夫擺茶相敬,為今夜之事鄭重向白當家賠禮謝罪。”
“事情已了,無需重提?!卑谉o絕道,“三殿,紅風紅月我?guī)ё吡耍熳痔栯S時歡迎你來?!?p> “……路上小心。”墨清淮點點頭笑道。
白無絕剛走,馮治父子三人就齊跪在了墨清淮腳邊。
墨清淮好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氣,晃晃悠悠坐于椅上,細聲道:“母妃在何處,本殿要見她。”
“殿下她……不在……”
“馮治,你還敢跟本殿荒腔走板唱大戲?”墨清淮聲若蚊蠅。
聽在馮治耳中,卻振聾發(fā)聵,驚的他慌忙匍匐在地。
馮淥也隨著父親抱頭埋首。
只有馮濯,直挺挺跪著,他面上一如往常般沉靜,目中隱有悲色。
“本殿知道,你一直隨護母妃。”墨清淮看向他。
“這就帶您去見殿下?!瘪T濯起身退開兩步。
話說白無絕回到天字號,打開儲了寒冰的箱子一看,欣喜不已。
那盤龍姜居然是黑色的,且滿滿一大箱,同夏桐皇后的要求一模一樣。
“小城主?”白無絕不由得也對林沐這個身份新奇起來,“你家搜集這么多盤龍姜做什么?”
“不是搜集的,是祖祖輩輩種的。”林沐將手按在箱子上,寒冰的冷氣直襲肌膚,她也不覺生疼。
這位生殺予奪的年輕女刺客臉上一瞬間露出柔和之色,白無絕竟不忍驚擾,把所有疑問強壓了下去。
倒是林沐觸物生情,想多說幾句:“盤龍姜是一味并不算稀罕的藥材,東湛國那些醫(yī)藥師最愛用它做引,平獄城常受妖族侵擾,曾有東湛濟瀾醫(yī)殿的人從此歷練,救人煉藥時必用盤龍姜,人們便記下了,家家戶戶開始種植盤龍姜……”
白無絕默然傾聽。
“本來只是想著用時方便,種的多了,便有了竅門,聽爹爹說,這盤龍姜從未有人種出過黑色的,當我家種出黑色盤龍姜之后,可把家里人嚇壞了,又藏又掩,慌的不行……”林沐目中空無,似乎回去了遙遠之處,想象那副只聽爹爹描述的畫面,忍不住嘴角輕提。
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白無絕明白林沐家人慌什么。
很快,林沐沉下臉來:“如果不是二殿誤闖葬骨大漠而中毒,如果二殿沒有逃進平獄城,如果爹爹不拿黑色盤龍姜給二殿入藥……”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白無絕總算明白林沐和墨千痕的糾葛起于何處了。
“妖族襲城,血流漂杵,多少家破人亡,多少死不瞑目,都是因為二殿!”林沐手指收緊,幾欲在箱子上留下五個指印。
白無絕張了張嘴。
林沐放松手指,握成拳頭,不輕不重地一捶箱子,接道:“其實,這幾年我在亡旗,東奔西走,奉命殺人,成長了不少,也泄了不少私憤,我知這事怪不得二殿,他是被陷害才流落葬骨大漠,遭了妖族毒手,他九死一生逃進平獄城,就算他不是二皇子,爹爹也會收留他,而滿城的人,面對妖族打上門,依然會選擇血戰(zhàn)到底?!?p> 道理總會懂得,可這個懂的過程,著實叫人心疼,白無絕沒想到林沐背著這樣一份沉痛血仇。
旁邊雷劍聽的很是動容,望著林沐,居然也是滿眼疼惜。不知是從林沐罵醒他,助他葬了八名守護武者開始,還是從林沐回頭救他,與他一同落入穆錦手中開始,抑或聽得她身世不凡,而她卻淡然視之開始……他對林沐的感覺,已經(jīng)變得不一樣了。
“可這藏的好好的盤龍姜,最后怎會到了馮治手里?”白無絕忍不住問。
“家賊難防……”林沐苦笑一聲,“馮治本是我家花匠,妖族襲城時,一群人被我爹爹送了出去求援,馮治便是其中之一,他確實不負所托,求了蕩北公來,但他見過爹爹拿黑色盤龍姜給二殿入藥,起了覬覦之心,若無妖族襲城,他怕是只敢動動心思,不敢做什么,奈何老天幫他,我家死的就剩我一個,所以只要悄悄殺了我,他便能如愿了?!?p> “卑鄙!馮治竟是這種人!”雷劍痛罵。
“不可否認,他也是負傷求援,救民于水火的英雄,若非沖這點,我會讓他活著嗎?”林沐突地森冷勾唇,“讓他活著,知道我隨時會來復仇,日日惶恐,夜夜噩夢,守著這堆盤龍姜,用不敢用,銷不敢銷,如同守著一張索命勾魂貼,豈不比一刀砍了他強?”
“他一直知道你沒死?”雷劍被她笑的身上一寒。
“知道啊,我不僅讓他知道我沒死,我還奪走了他的武器?!绷帚宓馈?p> “高!他當時一定嚇死了。”雷劍拍手叫好。
林沐拍了拍寒氣逼人的大箱子,對白無絕道:“收起來吧,平獄城會種盤龍姜的人都死光了,知道盤龍姜的也寥寥無幾,你想再找這么一箱子,恐怕得把郡土翻一遍了?!?p> 事關左少邦解開禁制所用,白無絕也不跟她客氣,收起來后,將本屬于她的幽靈刺遞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