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陌小婷故事里的角色都像我一樣,用打電話的方式來獲得信息、推動情節(jié),那她一定會抓狂吧?總不能每幅畫都是主角在不同的地方打電話的場景吧?
掛上電話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上面這個想法像電流一樣穿過了我的大腦。
周二早晨,上班之前的時間,我坐在家里幾乎沒動,對于葫蘆村那檔子的事情的了解卻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就是電話和打電話給正確的人帶來的效果。
如我所料,曾經(jīng)說過“我們村沒有人家養(yǎng)了貓或是狗”的張大姐,在聽我提到“有一個獨棟房子里面養(yǎng)了好多只很兇的狗”之后,立馬仿佛自我辯解一般,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根據(jù)她的講述,那唯一的養(yǎng)了不少惡犬的人家,并不是別人家,而是果老的弟弟家。說是弟弟,其實只有一半的血緣關系,因為這位弟弟跟果老同父不同母。似乎果老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媽媽,爸爸續(xù)弦之后生了后來的弟弟。果老同這位弟弟——雖說是弟弟,其實也有五十來歲了——的關系很不好。不過這些都是陳年舊賬了,不便再翻??傊謇锶硕贾?,這位弟弟會打果老。張大姐說自己有一次就看到果老露在衣袖之外的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問他是怎么回事,他卻捂著不說。拿紅花油給他,他倒是知道接過去,但是不愿意別人幫他涂藥。大概身上別處也有傷吧,張大姐是這樣猜測的。
同父異母的兄弟關系不好,這種情況我也不是第一次見了,所以也覺得很正常。按照我的理解,果老年輕時也許風光過一段時間,但老而瘋癲之后勢必給家人添了不少麻煩,作為關系不好的弟弟,想要劃清界限的心情也是能理解的,是人之常情。
不過果老果真一次也不去那個院子附近嗎?我把我的這個疑惑提出來問張大姐。她的回答則是,應該是要繞過去的,不過沒有誰一天到晚跟著果老,所以實際的情況她也不知道。果老出事了之后,他們村里人也討論了好多,沒聽誰說在那個弟弟家附近見過果老的。那大概是沒到那附近去吧,要是去了,總是要被人看到的嘛。
對此我持保留意見,之前宋虎用綁架而來的流浪貓狗投喂烏鴉,那棟房子的位置跟那位弟弟家一樣“離群索居”,村里人似乎對宋虎的事情就不知道,如何保證就能留意到果老的動靜呢?雖說果老喜歡模仿軍訓的聲音,但偷偷溜去某地的時候,總是知道閉嘴的吧。
那個弟弟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呢?我想了想還是決定打探一下那家人的情況,第一次找偷狗賊時我去過那棟房子,但是沒有見到住在里面的人。
張大姐告訴我那房子里住的人“不好惹”時,我立刻就想到了那幾只惡犬。五十多歲的弟弟是個相當執(zhí)拗的瘦老頭兒,長相倒是同果老神似,只是更兇。葫蘆村的許多爹媽爺奶嚇唬不聽話的孩子時,就會說“再不聽話把你送去老木頭家”——這里的“老木頭”指的就是果老的那個弟弟?!袄夏绢^”這個綽號是怎么得來的,張大姐說她也不知道,只是大家都這樣叫。不過,他們說起“老木頭”的次數(shù)非常少,因為這位“老木頭”跟他們村里幾乎所有人都沒有往來,見了面也不打招呼,別人同他打招呼他也不應聲——倒是同他那“老木頭”的綽號挺符合的。
那屋子要是還住著別人,大概就只有老木頭的兒子了。這位兒子算起來應該也有二十多歲奔三了,大概是在城里打工吧,跟他爸爸一樣悶,不理人,村里人私下說起他用的是“小木頭”這個稱謂。說這些的時候張姐還叫我等著,去問了她自己的兒子,說是曾經(jīng)同那個老木頭的兒子“小木頭”是同學過。然而,等待之后她也沒有給我?guī)砀嗟男畔?,因為這位兒子在學校的孤立同他爸爸在村里的孤立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那老木頭的夫人呢?雖然是對鄉(xiāng)下人,我還是謹慎地用了“夫人”這個詞,結果張大姐被我逗樂了?!斑€夫人呢?!”她的原話和語氣都惟妙惟肖,我實在形容也模仿不出來。
老木頭家的老太太——說是跟老木頭相比,面相格外顯老,大家都猜測他們是有年齡差距的——據(jù)說也是個相當?shù)筱@不講理的人,為了幾根蔥蒜的事也能撒潑放賴滿地打滾。張大姐說她曾親眼見到這位老太太偷掰她家地里的玉米棒子,不過想了想還是假裝沒看見了。不過,這位老太太還在世的時候,幾乎是這一家人與村里其他人溝通的紐帶。她是一年多以前死的,車禍,被大卡車撞上了,挺慘的。不過聽說好像賠了不少錢。老太太死后,村里人都想著這父子倆中哪一個會接起老太太的任務,同村民們打起交道來,結果,呵呵,這父子倆徹底把自己當成局外人了,平時打電話基本上都不會接,甚至家里養(yǎng)的狗也越發(fā)多越發(fā)兇了。他們埋頭過自己的日子,可苦了有任務在身必須上門聯(lián)絡的村干部們。張大姐說她的一位牌友,家里的老公就是村干部,簡直對這父子倆的行徑恨得咬牙切齒。
我于是想起跟譚警官去醫(yī)院確認果老遺體那天的事情,那天接電話時張大姐就在牌桌上,隨口便報出了牌友老公的手機號碼。嗬,這聯(lián)系親人收尸的苦活怕是就此落到了這位村干部的身上。哈哈,老婆在牌桌上叱咤風云,對男人來說竟然有此等潛在的危險。
那么果老的后事?猶豫再三,我還是問出了口。辦了辦了,老木頭不管,把村干部趕出了家門,還放狗咬人。所以村里沒辦法,就自己想辦法辦了。好在前面辦過宋虎的喪事,也算熟門熟路。辦的是簡陋了點,不過總比放著沒人管強,他們這樣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希望果老下輩子投個好胎,別在瘋掉傻掉了——張大姐這樣感嘆著。
果老的死因呢?這個問題拿來問張大姐似乎沒有意義,不過我還是問了。應該是淹死的吧?張大姐也不確定。尸檢什么的,要家里人簽字的嘛,那對父子又那個樣子,所以只好草草燒了埋了。就算有什么問題也死無對證了。河倒是確實從那附近流過,雖說發(fā)現(xiàn)尸體的地方要遠得多,不過,怎么說呢,這個季節(jié)的水流還挺兇的嘛。
我猶豫著要不要把果老身上的黑外套和外套里有寫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的紙條這件事說出來,想了想還是沒有開口。問出口的問題拐了個彎兒,果老平時靠什么生活呢?村里給他申請了低保,每個月都有點錢,怕他亂花或是被騙,都是村干部給他買成吃的送過去。他們住在附近的人家,因為本來就同果老多多少少沾親帶故,所以時不時也周濟他一些吃的喝的,不要的舊衣服拿給他他也收,只是自己不會洗,所以成天臟兮兮的。
說到衣服了!我趕忙問,果老平時會偷東西嗎?比方說別人晾在外面的衣服他會不會偷?張大姐卻說果老除了偷貓偷狗,并不會偷東西。需要什么他倒是會去翻垃圾桶,拿走他需要的東西,還把別的垃圾復原,不會搞得到處都是。就因為這一點,村里人都對果老討厭不起來,再加上他長年累月假裝軍訓喊口號,大家覺得果老還挺可愛的,沒準他以為自己是個兵呢。還有就是果老很喜歡小孩,他自己偶爾得到點糖果餅干之類的,見到小孩子就掏出來遞給人家。不過,他的糖果小孩子們都不接,家家戶戶的大人都是再三叮囑過的。以前有調(diào)皮的孩子會逗果老,拿棍子戳他,或者搶走他從垃圾堆里扒拉出來的“好東西”。不過這些年孩子們長大離開了,村里幾乎沒什么小孩了,也就沒有這樣的事情了。哦,還有,逗果老逗得最兇的就是“小木頭”,拿石頭丟果老,拿彈弓打果老——這肯定是老木頭教的。不過,這也都是以前的事情了。這幾年,果老的日子過得清凈多了。只可惜,這清凈日子沒過多久,人居然死了。哎,不知道該說慶幸,還是悲哀。
有沒有可能不是意外?問這問題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里一陣痙攣。我在懷疑誰呢?是那對兇神惡煞的父子?還是那對溫和親切的姐弟?張大姐聽了我的問題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種事情誰知道呢?村里不喜歡果老的人肯定有,但是都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有什么不能習慣的呢?就當做是果老自己不小心吧。別看他瘦,其實身體健康得很,一年到頭連個感冒之類的小毛病也是沒有的。要不是出了這種事,大概也能長命百歲……張大姐說到這里,便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便想起第一次見她時,陌小婷跟她一起感嘆的“真是可憐人??!”
大概張大姐也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問我怎么最近沒見到“你媳婦”,看來她是誤會陌小婷跟我的關系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也疑惑著她應該也見過左小林啊,她是怎么猜測我和左小林的關系的呢?就在這樣的復雜心情中,這場耗時很長的電話迎來了結束。
從張大姐這里打聽到的事情基本上就是這些,得知了這些事情之后,果老這個人的形象便豐滿起來了,對我來說他不再只是一個瘋瘋癲癲的臟老頭了,也不再只是躺在冷冰冰的抽屜里的一具軀殼了。想到曾經(jīng)很賣力地“軍訓”的他已經(jīng)死了,心里便覺得有點空撈撈的。
然后又想到圓寸男,想到他雖然做出一副很兇的樣子,但卻從來沒有真的傷害過我。想到他雙手捧玻璃杯時小心翼翼的樣子,想到他說起手機中的照片時低垂的眼神,還有落寞的表情。他一定也有自己的故事,只是現(xiàn)在的我并不知道。如果可以,我想同他坐下來,喝喝啤酒,聊聊天,說些想說卻找不到傾訴對象的話。
這一天便在這種有些傷感的氛圍中拉開了序幕,到了中午休息的時間,我給譚警官撥去了電話。雖然想了想覺得譚警官那里可能沒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消息了,但還是按下了通話鍵。
“喂?哪位?”電話接通后譚警官那充滿活力的聲音隨即傳來。
我慌忙自我介紹,說自己是上周六去XXXX醫(yī)院確認死者身份的某某人。
“哦!是你呀!有什么事嗎?幫了大忙了。”譚警官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更加熱情了。畢竟,葫蘆村已經(jīng)給果老把后事都辦好了,給警官省了很多麻煩嘛。
“是這樣的,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果老穿的衣服口袋里為什么會有寫了我的名字和手機號碼的紙條呢?果老應該不認識我才對。我想來想去,紙條大概是另外一個認識我的人寫的,而且,果老身上穿的那件黑色衣服,我也曾經(jīng)見那個人穿過?!豹q豫再三,我還是決定把我的問題說出來,考慮到刀架脖子這件事的客觀存在,并沒有稱呼圓寸男為“我的朋友”。
“哦?你懷疑果老是被你認識的這個人殺死的?”譚警官的職業(yè)敏感大概被激活了。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蔽亿s忙澄清:“實際上,我認識的這個人已經(jīng)失蹤很長時間了。他的衣服穿在死去的果老身上,他的車停在醫(yī)院門口也已經(jīng)很多天了?!绷_小森大概持有車的鑰匙,車上的牌照是假的,這兩點我也沒有提,如果提了一定會被警官痛批吧……說這些話的時候,就連我自己也覺得現(xiàn)在這件事“如墜五里霧中”……
譚警官聽我說完,又等了幾秒鐘,才降低音量謹慎地問我:“你懷疑你認識的這個人遇害了?”
“嗯,我是這么覺得的,但我確實沒有別的證據(jù)了。”左小林曾對他揮刀相向,還曾在他的車上做手腳,這件事也還是不說為妙。
“這樣,你有沒有你這位朋友的什么信息?比如身份證號?我可以幫你查查看,也許他只是到別的地方去了呢?!蔽易⒁獾阶T警官用了“朋友”這個詞,想來也是,如果不是朋友,誰會這么關心別人的死活呢?
“身份證號碼我不知道,不過我有他的照片。還有就是,他在我家喝水用的杯子,上面沒有指紋。我也不知道這能不能作為查找他的信息?!爆F(xiàn)在想來,我對圓寸男的了解真的只有這些。
“剛才不是說了車,有牌照的吧?”
“啊那個,還沒有上牌照?!蔽一琶θ隽藗€小謊。
“哦哦,新車。只有照片,這有點難辦呀?沒有指紋,是咋個回事呢?”譚警官聽上去像自言自語地說?!昂冒?,你把照片發(fā)給我,我給你找找看。”譚警官竟然接下了這個挑戰(zhàn),我頓覺喜出望外。
希望警官能找到圓寸男吧,希望他還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