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陌小婷離開了，我該怎么辦？清晨醒來時，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個。
也許是因為夢到了大學(xué)生活的緣故，很多關(guān)于前女友的記憶自發(fā)地在我腦中蘇醒了。離開我之后，她很快便出國了，從此在異國他鄉(xiāng)過著怎樣的生活呢？我當然應(yīng)該祝福她過得幸福，可是，我又難以抑制地暗暗希望著她不要過得那么幸福。我承認自己有卑微的感覺，承認自己還耿耿于懷。
那么，陌小婷會變成同前女友一樣的存在嗎？
不，不一樣。究其原因，陌小婷對于我并不曾是女友啊……她去哪里，怎樣生活，原本就同我沒有關(guān)系。
想到這里，我不禁露出一絲苦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對于陌小婷未來的人生方向，我還不如那只憨憨的，名叫豬八戒的哈士奇犬有發(fā)言權(quán)呢……甚至，有可能還不如鱷巴、喜寶……哦，它們是不是也要被舍棄了……哎，等等，這個“也”字是從哪里來的？
我想到了左小林。雖然這樣說充滿了羞恥感，但我還是想到了左小林。
陌小婷就像天上的星辰，只能觀望。但左小林應(yīng)該是樹上的蘋果，只要跳起來大概就能夠到。曾幾何時，這兩個人給我的感覺完全相反，為什么現(xiàn)在卻顛倒了過來？不過，這樣的想法多么可恥！說到底，我為什么就非得有個女人不可呢？就這樣自己一個人生活到老，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對吧？
我開始以保持單身為前提，考慮未來的事情。我會好好賺錢，勤儉節(jié)約，多多攢錢，鍛煉身體，保持健康，終生學(xué)習(xí)，提升自己……就算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然而，有一個問題突然劃過了我的腦海：前男友！陌小婷曾經(jīng)說過前男友得了癌癥命不久矣之類的話，然而按照我從慧姐那里打探到的消息來看，這應(yīng)該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大家所說的前男友，應(yīng)該是同一個人沒錯。為什么從家庭狀況是“丁克”還是“一家四口”，到身體狀況是“身體健康”還是“罹患絕癥”，差別卻這么大呢？
在這件事中，直覺告訴我，慧姐的話更可信。
我突然意識到，陌小婷也并非天上的星辰。就像我在內(nèi)心中放不下離我而去的前女友一樣，她大概也放不下曾經(jīng)背叛過她的前男友。就像我暗暗希望前女友不要過得太幸福一樣，陌小婷大概也需要某種程度的想象來維持自己內(nèi)心的平衡。
嗬！我們竟然是同病相憐。
追她吧！追她吧！有何不可呢？
我給自己打氣。
到了午休時間，我準備給陌小婷打電話，幌子是我花了一個上午才想好的，已經(jīng)在腦海中字斟句酌了一上午。
我準備約她談?wù)劺L本的故事，小人兒的歸宿還沒有決定對吧？前一天晚上陌小婷提到自己要搬家時曾經(jīng)提到過小人兒，我猜故事里變成了小人兒的女性，在某種程度上應(yīng)該可以視作陌小婷的自我投影，身邊帶著大狗這一點姑且也可以算是佐證。
小人兒是陌小婷的投影，那么陌小婷的經(jīng)歷會影響小人兒的走向。反過來，小人兒的劇情，沒準也會反作用于陌小婷的人生呢？
我想再試一次，就算不能左右她的決定，至少，要向她表明我自己的立場。
意外的是，在我按下?lián)芴栨I之前，電話卻先響起來了。來電顯示是左小林。
我猶豫了2秒鐘，便接聽了電話。
“阿俊老師?！睆穆犕怖飩鬟M耳朵的聲音客套而溫柔。
“是我，怎么了？”我意識到自己并不想同她多說，然后又馬上回憶起來，就在昨天，在我們一行四人在老木頭家附近經(jīng)歷了危險事件前不久，我還和陌小婷一起坐在左小林家的沙發(fā)上聽她講過去的事情。這些講述勢必喚醒了左小林的很多未必美好的回憶，雖然那之后我和陌小婷因為更驚險刺激的經(jīng)歷而將左小林的事情拋諸腦后了，但對于左小林，事情恐怕沒這么容易翻篇。
“阿俊老師，您今天晚上有空嗎？”左小林的聲音依舊禮貌而且克制。
“應(yīng)該有空，有什么事情呢？”
“有些東西想給您看看，雖然麻煩，但能不能請您來我家一趟?！彼恼Z調(diào)小心謹慎。“當然，我會聯(lián)系婷婷姐，請她跟您一起過來。如果您同意了，我馬上就給她打電話。”語速略微加快了，可見她的心情多多少少有點著急，并不像她力圖表現(xiàn)的那樣平靜如水。
“過去一趟倒是沒問題，不過，是非得去你家看的東西嗎？”與左小林見面已屬不想，還要專程跑去她家更是難堪。我曾經(jīng)睡過的一夜的屋子已經(jīng)成了客廳，看不出來當時的樣子，但讓我們坐的應(yīng)該還是那時我躺過的沙發(fā)。幸好我睡過好幾夜的房間總關(guān)著門，要不然，我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
“對。我和小森最近在繼續(xù)整修這個院子，在一樓，我們發(fā)現(xiàn)了了不得的東西?！弊笮×值穆曇羲坪鯉е澏?。
“了不得的東西？”我重復(fù)著這幾個微妙的字眼，常年看電影的大腦中自然閃現(xiàn)的是尸體、木乃伊、手槍一類的形象?！叭绻鞘裁纯膳碌臇|西，還是直接報警好?！蔽夜们姨岢錾埔獾奶嵝?。
“不，不是那種可以報警的東西，要說可怕，其實也不好說。不管怎么樣，我希望阿俊你能來看一看?！蔽颐翡J地注意到了左小林說這句話時的稱謂變化。從“阿俊老師您”到“阿俊你”，我的心里五味雜陳。
“好吧，時間方面我沒有問題，你可以聯(lián)系陌小婷看看，如果她也沒問題，我們今天晚上就去你家一趟?！?p> “好的好的，太謝謝阿俊老師您了?！狈Q謂又變回去了，我不禁露出一絲苦笑。
坐在駕駛座上的陌小婷默不作聲，我假裝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實際上偷偷地用余光觀察她。她并沒有做用手指敲打方向盤之類的動作，那表明她并沒有在想著什么煩心事。那么，此時此刻，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為什么就非得去質(zhì)問左小林呢？說到底，現(xiàn)在做出了出格的事情的圓寸男，又跟十多年前的舊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難道，假如說，當時他是蒙冤入獄的，現(xiàn)在的他就有理由犯下傷害別人的罪行了嗎？
我腦海中的這些疑問，陌小婷有沒有在想呢？
“小人兒的故事，怎么樣了？”我想開口問她有沒有什么新的想法，問出口的問題卻含糊得多。今天晚上，如果不是左小林打來電話“攪局”，我應(yīng)該在和陌小婷討論故事才對，履行我作為“助理”的職責(zé)嘛。
不過，陌小婷大概已經(jīng)不住在有鱷巴的那個家里了，想到這里，一絲明顯的凄涼之感劃過我的心頭。
“吶，你當真覺得我們這個社會能接受小人兒這種存在嗎？上周我們討論到小人兒作為小人兒同原先的家人一起生活，從事自己的體型占優(yōu)勢的工作，甚至有小人兒出來競選總統(tǒng)?！蹦靶℃糜袟l不紊地總結(jié)著我們之前的討論。我因為習(xí)慣使然，每次同陌小婷討論之后都會記下筆記，今天也是為了約她見面專程看了筆記才回憶起了上周的討論。對于陌小婷，這一切難道天然存在于她的腦中嗎？
我還沒來及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陌小婷就繼續(xù)說下去了：“我覺得那樣的社會即便存在，也會有許許多多的問題。舉個例子好了，正常人類誤傷、甚至是有意傷害小人兒，這樣的狀況大概很容易發(fā)生吧？不是有句話叫“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嗎？看見什么都和自己一樣，但就是小得多的小人兒，一定有想搞破壞的人吧？就好像，小孩子天生就喜歡破壞玩具嘛，大概是我們骨子里天生就有破壞的欲望吧？”
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更何況對方是小人兒，論氣力完全不是對手，三兩下就能掀翻在地。就算一不小心玩壞了，處理起來也容易。因為說到體型，小拇指大小的小人兒，其實比一只成年大耗子還小得多，對吧？”陌小婷用平淡語氣說著這些令人涼徹心扉的話。
“但書中的世界，是童話的世界，并非現(xiàn)實世界?！蔽?guī)缀跏且а狼旋X地一字一頓著說。
“你說的對。書中的世界不是現(xiàn)實的世界，但我的故事并非童話。”陌小婷飛快地扭頭看了我一眼，然后像彈簧那樣在扭轉(zhuǎn)應(yīng)力的作用下飛快地轉(zhuǎn)回頭仍注視著前方?！皶械氖澜缡且粋€神奇的世界，比方說吧，一個以冒險為主題的故事，主人公有可能會被打劫，有可能會生病，有可能會在途中邂逅愛情，但是整個故事還是圍繞著冒險這個主題。而故事的最后，主人獲得的成就，一定還是與冒險有關(guān)的。大概率是站在了旁人難以企及的山峰之顛或是寶藏面前，而非一家三口在餐桌前有說有笑。后者差不多只能拿來當情感題材故事的結(jié)尾，對吧？”
聽著陌小婷一口氣說出來的這許多話，我陷入了沉思。確實如此，回顧我至今為止觀看過的電影。不同類別的故事都有自己的可以籠統(tǒng)稱之為套路的東西。
“那么，你覺得小人兒這個故事是哪種類型的？”我只能這樣發(fā)問，雖然我自己心里似乎已經(jīng)有了某個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答案。
“一開始，它是一個冒險故事?！蹦靶℃玫氖种搁_始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敲擊方向盤。我點了點頭。
“但是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就變成了一個救贖故事。”不知道為什么，我這樣脫口而出。陌小婷的回應(yīng)則是瞥向我的意味深長的一眼。
“當我們說到‘救贖’的時候，就說明一定有一個舊傷在那里。雖然是什么不好說，但是一定有那么個事件在那里。在小人兒的故事里，就是讓她變小了的那件事。對于圓寸男來說，也許是十多年前發(fā)生的那件事的真相。對于我來說……”說到這里，陌小婷卻突然停了下來。
我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然而她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空氣在這一瞬間幾乎靜止了。然后，“嗚——”迎面駛來的大卡車按響了刺耳的喇叭聲。
“等這件事情結(jié)束后，要不要試著和我交往看看？”我在大卡車喇叭的余韻中，目視著前方，對著從眼前一閃而過的路燈說。
“我們繼續(xù)來說救贖故事的問題?！蹦靶℃脜s好像壓根沒有聽見我的問題似的?！熬融H的目的是為了讓主角從過去的傷痛里面走出來。因為過去是無法改變的，所以只能去接受它，或者說賦予它以一定的合理性，減輕自己的負罪感等等，總之是類似的操作。但是，僅僅從過去的傷痛中走出來是不夠的，著眼點應(yīng)該放在未來。過去發(fā)生的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以后要怎么樣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救贖故事的結(jié)尾，應(yīng)該是主角接受了過去，同時獲得了能夠笑對將來的勇氣?！?p> “對。”我感到自己需要在這里予以肯定，于是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過去的傷痛這種東西，誰能沒有呢？但是，一旦放到了救贖故事里，它就被無限放大了。借由心理之類的因素，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被放大成了無比厲害，難以戰(zhàn)勝的毒蛇猛獸。明明是沒什么大不了，可以隨意翻篇，只不過偶爾會想起來的事情，卻讓主角受盡了折磨，時常從噩夢中驚醒之類的。直到最后，主角終于戰(zhàn)勝了它，勝利的戰(zhàn)歌也才因而顯得格外嘹亮?！?p> 我把握不準陌小婷這段發(fā)言的言下之意，然而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全神貫注地盯在她的側(cè)臉上。我早知道陌小婷是寫故事的人，不過我一直以為她寫的不過是些童話故事，主旨是寓意和表現(xiàn)美好生活。
“也許一開始就沒有什么小人兒。”陌小婷果然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句話便幾乎否定了我們之前所有的努力。“受到了挫折便會變小，這隱喻實在荒唐可笑。無論昨天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無論今天在哪里醒過來，只要醒過來了，便又是新的一天?！?p> “未免‘正能量’得有些過頭了?！蔽胰滩蛔〔遄煸u論。
陌小婷并沒有因為我旁敲側(cè)擊的否定而火冒三丈，換做我所認識的那個急躁的她，火冒三丈是有可能的。
“你這樣想，我當然也能理解。其實我自己以前也是這樣想的。”她像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那樣繼續(xù)發(fā)言?！拔覀兘酉聛硪ヒ姷淖笮×?，是從十多年前的那起事件里走出來的左小林。然而左小林本身，同這起事件，并沒有你組成我，或者我組成你，這樣的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見過太多了，人們抓住過去發(fā)生的事情不放，以至于把未來也牽連進去了。我自己以前也這樣過，事到如今，我想我是頓悟了?！?p> “頓悟了……”我低聲重復(fù)著她的話。
“對，頓悟了，一個人坐在酒店房間里，看著窗外的銀杏葉的時候?！蹦靶℃门み^頭來，對我微微一笑。那是我從沒在她臉上見過的，溫柔而慈悲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