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月浸城。
房內(nèi),卻是燈火通明。十一個人沉默地收拾著隨行之物,鴉雀無聲。
“都利索些,劍、火藥、鉤索、吃食、火把、火折子、洛陽鏟、鐮刀……都拿了沒有?”華無易低聲喝道。
“待會隨我來,到銅城東南門處登墻入城。”羽籍沉聲道,一雙吊梢眼尾角上鉤,威懾的目光壓迫著眾人,“尋劍之事,成敗在此一舉,還望諸位盡心些?!?p> “自當(dāng)盡心盡力?!庇U見羽籍不知為何陰沉的面容,眾人忙不失迭地應(yīng)著。
“師兄,那支巡邏的士卒剛剛離開,可以走了?!狈块T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縫,羽先露了雙銳利的眸子,輕聲稟報(bào)。
“熄燈,走!”
屋內(nèi)又恢復(fù)了幾日前的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黑暗與死寂,唯余朔風(fēng)暴烈地一下又一下的撞擊著孤立無援的門板,仿佛永無止息。
一行人趁著夜色摸到了銅城的東南門。
從雜草叢生的墻根往上望,原本一派青凝的石墻被當(dāng)年的那場烈火熏得一片漆黑,又因風(fēng)吹雨打而外層剝落,隱約流露出曾經(jīng)鐘鳴鼎食的氣派。墻頭上原本整齊排列的青灰城垛如今卻犬牙差互,如同剛被頑童的鐮刀收割麥子過后,毫無生機(jī)的斷茬。千百?,摪椎难┗ū患饴暫魢[的寒風(fēng)刮著卷著,漫無目的地凌空旋舞,四下散落,在殘破的城頭上落下一場白。
羽先深深地呼了一口仿佛結(jié)了霜的白氣,迅速從背上取下新打的精鐵鉤索,低聲道:“都退開些,我要甩鉤了?!?p> 言罷,他左腳猛地后退半步,上半身往后微微一仰,全身的肌肉瞬息繃緊,青筋畢現(xiàn)。鐵鉤在他手中掄轉(zhuǎn)如風(fēng),伴著一聲悍然的低喝直沖城頭,在最后一刻宛如一條陰狠的毒蛇般張開血盆大口,準(zhǔn)確無誤地咬穩(wěn)了一塊只剩半邊的城垛。
“好,走!”羽籍打了個頭陣,扯起麻繩便麻利地往上爬,很快便上了墻頭,又尋了個還算牢固的城垛系了繩,一溜兒順繩滑入了城內(nèi),沒入了黑暗之中。眾人自不敢怠慢,急忙一個接一個地攀了繩,緊跟著羽籍入了城。
羽籍拿出火折子,輕輕吹燃,羽毅忙將火把湊過來點(diǎn)著了。幾支火把跳動著橘黃色的火焰,照亮了城角下的一小片地方。
抬眼望去,城內(nèi)的諸般景象,如同慘絕人寰的森羅地獄。
城內(nèi)一片烏漆墨黑的焦炭之色,被紛揚(yáng)而下的白所掩蓋。往日父親同他細(xì)講的游人如織的青湖,碧瓦朱甍、金鋪屈曲的深府,高懸兩串紅紙燈籠的朱漆大門,熙熙攘攘的大塊平整青石板鋪就的長街大道,早已在那場火高燃日的烈焰中灰飛煙滅,不見半點(diǎn)蹤跡。城門內(nèi)有許多披堅(jiān)執(zhí)銳的焦黑的碎成數(shù)截的人骨,身上手中的凱甲與兵器已熔為一體,不分彼此。想必這就是當(dāng)年親手關(guān)上城門的精銳。
腳下的青石、紅磚,還有那些本來燒不起火的事物,通通被燒得板結(jié)成塊,一派焦黑,又因日曬雨淋而四分五裂。腳尖微微一勾,即成齏粉。許多雜草和荊棘倔犟地從昔日石板平整的路面下鉆出,瘋長到半腰高,極大地阻礙了眾人的視線。
其實(shí)也無所謂了。
不看亦知,整座銅城,每一寸染黑的泥土,俱是如此,無一幸免。
咸陽一炬,鬼焦神爛。
“報(bào)!渭將軍,人已經(jīng)進(jìn)城了,還不阻擋么?”列風(fēng)急急地轟然一聲拍開房門,一撩袍角就跪下稟報(bào),落在鬢角的雪花迅速消融,混合著汗水,順著面龐滑落。
聽得列風(fēng)語氣中的急切和不滿,渭威停了筆,手似是安撫般的朝列風(fēng)略向下按了按,平靜地開口道:“好,余知了。汝先下去,盯緊城外,待他們出來。他們出來之后……”
“就地格殺?還是押往京城?”列風(fēng)抬頭,立馬接上話。
“列風(fēng)?!蔽纪哪槼亮顺?,“汝為統(tǒng)帥否?”
“列風(fēng)不配?!绷酗L(fēng)立即低了頭,斂眉恭敬道,“聽?wèi){渭將軍差遣?!?p> “叫醫(yī)官候著。若他們出來時,身有負(fù)傷,且治著?!蔽纪v似的揉了揉眉心,淡淡吩咐道。
“這……”列風(fēng)張皇地抬頭盯著渭威,第一次感覺到眼前的將軍大人如此陌生,“……將軍三思?!?p> “混帳!”渭威眼角起了薄怒,呵斥聲直沖眼前再三勸阻之人,“汝一而再質(zhì)余之言,是居何心!”
“列風(fēng)不敢不從……”
列風(fēng)嘴里說著服軟的話,卻倔犟地看向渭威。
“……只是需要一個理由?!?p> “本帥行事,憑甚對汝言及緣由?”渭威冷笑起來,竟罕見的用了官階壓人。
“憑圣上寄厚望于我等,希望我等守好銅城,不讓銅城之秘宣之于世,不讓言理之毒流害人間?!?p> 少年人那張還殘存著青澀與稚嫩的臉龐上寫滿堅(jiān)定,那段話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從他嘴中蹦出。
渭威被他這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氣得笑出聲來。
“厚望……呵,厚望……”
如果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人所寄予的“厚望”,羽淵何至于死無全尸?如果不是那個恩重如山的人所寄予的“厚望”,他又何至于在這邊疆苦寒之地,茍延殘喘?如果,如果不是……
“若皇上對此處秘辛如此重視,又怎會……”渭威下垂的眼瞼微微掀了掀,怨毒與不甘一閃而過,“……只派一千五百將士守城?”
那個人分明不過想以銅城為牢,將還希望在沙場上馳騁的渭威,以為國盡忠之名,將他一輩子困死在這個天寒地凍、荒無人煙之所。
那個人……只知將因公殉職之人高刻青史,只知假手他人殺戮眾生,而唯求自己千秋萬代,永享盛世。
可他有什么辦法?他救不了渭家,救不了羽淵,救不了與他一同戍邊的將士……
他救不了任何人,正如沒有人救得了他。
他永遠(yuǎn)也忘不了夏首輔在他求內(nèi)閣收回成命時對他說的話:
“渭將軍吶,總得有人去焚城,總得有人去死。文死諫,武死戰(zhàn),大家日子一般的難熬。今個兒羽校尉去了,渭將軍失了左右臂膀,陛下會對將軍放心些,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罷。將軍且寬心些,今夜請將軍吃個酒,如何?”
涼薄至極,近理至極。
是,總得有人去除去言理,總得有人為此而死,可是……當(dāng)初想要得到言理的,不就是皇上么?
他失去了渭家,失去了三千個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兄弟,失去了羽淵……如今,又要將無辜的人——羽家的人——?dú)⒌裘矗?p> 第一次殺掉來銅城尋寶的盜賊,他還隱隱覺得快意,仿佛身上被壓抑的什么被劍擊了個粉碎。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劍下亡魂越來越多。鮮血染紅了城門外的每一寸土地,然后凝結(jié),喑啞,凝結(jié)成銅城的一筆帶血的斜鉤。他逐漸麻木,如同當(dāng)年奮勇殺敵一般,毫無愧疚地,用指著外敵的劍,刺向了自己的同胞。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說到底,銅城一日不滅,這里的人就無法離開……他,也就無法離開。
必須要有個了斷。
“皇上說……皇上說……”
列風(fēng)冷汗直流,卻百口莫辯。
“這樣,列風(fēng)?!蔽纪]了揮手,“汝不必插手此事。此事,余親力而為?!?p> “那、那……”列風(fēng)開始覺得口舌打結(jié),“……那屬下怎么辦?”
“其他事?!蔽纪淖腊敢慌匀〕鲈缫褌浜玫拈L卷,打開,里邊俱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此卷拿去。叫上頭有名之人來此,其他人,隨汝進(jìn)京述職。”
“這,可……”列風(fēng)接過粗粗一覽,大吃一驚,“這上面只有五六十人的名字?。б磺陌俣嗳诉M(jìn)京?”
“嗯?!蔽纪辉倏此皇请S意地收拾書案上的軍務(wù)日志,一同交到列風(fēng)顫抖不已的手中。
“皇上若問起,所述何事……”
渭威草草涮了涮狼毫,將之掛于架上?;旌现谀乃怨P尖滴落,打在雪亮的宣紙上,暈出深深淺淺的墨跡。
“……那便答,銅城已毀,渭威已死?!?p> “呼……呼……”
羽毅在額上抹了把離體后迅速變涼的汗,喘息不止:“不行,我不行了,成大哥,到你了?!闭f著,把手中開路的鐮刀丟給了一個姓成的侍衛(wèi)。
成侍衛(wèi)接過鐮刀,灌注真氣,猛的向雜草攔腰一斬,鐮刀的刀鋒閃過淡淡的冷芒,唰啦一下便倒下了一大片。
這些侍衛(wèi),都是從世家子弟中挑出來的,除了華無易是外門弟子之外,其他人都是內(nèi)門出身,武藝也還算不錯。
本來羽籍只打算帶八人赴城,但禁不住華無易好說歹說要拉羽家兩個內(nèi)門弟子去拉練,于是他只好拉了兩個能和他結(jié)劍陣的弟子,至少能在關(guān)鍵時候不拖后腿。
“還要向前多少?”
“還有三丈。然后向左走?!庇鸺吨K,目測了一下手上的繩長,嘴唇繃成一條直線。
這法子是華無易想出來的。羽觴原先給的圖是以建筑為志,但華無易提出若城內(nèi)建筑悉數(shù)燒毀,便難以尋找。于是華無易靠羽觴給的昔日銅城的地圖,測定了精確的方位,量出了距東南門的路程,喚人做了兩條特定長度的粗繩,把一頭系在城門囗,順著方向扯著走,就能知道到底走到了哪里。
向東六十丈,向北一百二十六丈。
在那之下,就是羽家沉寂了二十年的兇厲之劍。
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