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秦家大宅,天色已晚。秦相何聽說方凌昨晚在清遠(yuǎn)山受傷了,遂拿了些傷藥過來。
方凌許是這兩日確實累壞了,悶悶的,也不大想說話,便自去睡了。
第二日,方凌飯也沒吃,便出去了一上午。中午回來之后便一頭躺倒,睡了多半日。
方凌真想就此睡過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然而身體雖然已經(jīng)精疲力竭,卻是怎么也睡不著,往日種種仿佛就在昨天。
一起嬉鬧一起圍爐煮茶時,方長清總喜歡偷偷將茶壺里的水換成酒,自己總喜歡在他溫的酒里添上幾片桂花。
方長清總會在喝多了之后跟大家吹牛。秦相何總會在半醉微醺時揮著一把折扇翩然唱曲。翠云嫂子總是雙頰酡紅,朦朧醉眼中唯有一人。浮生總因為大人們不給他酒喝而撅著嘴巴生悶氣。
那些最平常不過的點滴如今成了方凌心里最為難舍的記憶。人生大抵如此,最美不過初相見。
方凌拎了食盒,照例放了兩壺酒。她換了那身秦相何送她的大紅衣裙,外面卻罩了件翠綠色的錦緞長袍,寬大老氣,顯得既不合身又不合時宜。
傍晚時分,秦相何正自獨飲。如今,除過喝酒,他什么也不想做,便是醉死在酒里也無妨。
開門的一瞬間他心里一驚,他不曾想到方凌會穿了這件衣服來見他。不過須臾之后,他又覺得釋然了。
方凌進(jìn)屋,將幾樣小菜擺上桌,又拿出一個酒壺遞給秦相何道:
“好久沒喝酒了,今日想與你一醉方休?!?p> 秦相何沒吱聲,只是默默地拿起酒自顧自地灌了一口。
方凌拿著酒壺上前與他碰了一下道:“說好的與我一道喝,怎么能自己吃獨食?”
“把那件衣裳脫了吧,老氣惡俗,難看得緊。紅色多好,明艷大方,便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也能一眼認(rèn)出來?!鼻叵嗪涡χf。依舊一臉地輕佻,眼睛里卻有遮不住的悲涼。
方凌依言脫下那件翠綠的袍子扔在一旁,“那你呢?可否讓我認(rèn)識一下真正的秦相何?”
“太丑陋了,你不會想看的?!?p> “你怎就知道我不想看?”
“因為連我自己都覺得厭惡?!鼻叵嗪斡置偷毓嗔艘豢诰啤?p> “我叫了你這么久的兄長,你總得讓我知道為什么,不是嗎?”方凌也提起酒壺喝了一大口。
“我八歲那年因為家里太窮,吃不飽飯,我爹將我賣給戲班子,從此便離了家。
我尚記得,那是冬天,我妹妹才三歲,光著腳只穿著一件單衣在雪地里追了一里多地。摔得滿身是雪,單薄的衣裳都濕透了,凍得瑟瑟發(fā)抖。最后哭著喊著被我爹硬拖了回去。
我妹妹小時候長得特別好看,圓圓的大眼睛,眸子中就像含著星光,很是耀眼。她雖然年紀(jì)小,但得了好吃的總會拿來先給我嘗,然后自己站在一邊眼巴巴地咬著手。
我常常想她長大了該會是什么模樣?想來想去便覺得應(yīng)該會如你這般聰明伶俐,活潑可愛,還愛吃手。
我弟弟那時還尚在襁褓之中,因為太小,又餓成那副皮包骨的模樣,我甚至想象不出他長大了會是什么樣子?有沒有我好看?”
說著秦相何沖著方凌笑了笑。
“直到幾年前,我?guī)煾挡辉诹?,我才輾轉(zhuǎn)回到遠(yuǎn)川。想象著我爹應(yīng)該會滿懷愧疚,我娘應(yīng)該會一臉心疼地將我迎進(jìn)屋去,我再將這些年受得苦一樁一樁地講給他們聽。好讓他們將余生所有的愛都全部補(bǔ)償給我,后悔當(dāng)初將我賣掉。
想象著我妹妹已經(j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我會教她唱曲,教她彈琴,將她打扮成遠(yuǎn)川鎮(zhèn)上最漂亮的姑娘。為此我還特意給她買了漂亮的衣裙和釵環(huán),就是你身上這件。
至于我弟弟,應(yīng)該正是淘氣闖禍的年紀(jì),我得想著怎么給他出頭,不能被外面的混小子欺負(fù)了去。
我什么都想到了,唯獨沒想到他們所有人竟然都已經(jīng)不在了。
我爹還沒有求得我的原諒,我娘都不知道她兒子長大了生得有多俊。至于弟弟妹妹,他們都還沒來得及長大成人。怎么就都死了?
我大伯告訴我,他們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了。
我走后大伯覺得種莊稼靠天吃飯,種不出什么名堂,便上山采藥拿到閔川城賣,一來二去地認(rèn)識了些人脈也掙了些小錢。
那些年局勢亂得很,年年征戰(zhàn),藥材這一行是緊缺,慢慢就做得大了。
我爹見了也眼紅了,開始跟著我大伯一起干??墒俏掖蟛畮啄陙眄橈L(fēng)順?biāo)嵉门铦M缽滿,我爹卻是債臺高筑,食不果腹。最后為了躲避債主在客棧爬窗子逃跑時摔死了。
我娘帶著我年幼的弟弟妹妹被債主們逼得走投無路,一包砒霜將三人一并送去了黃泉。
我本以為這一切都是我爹害得,他不會做生意卻非要學(xué)著別人瞎折騰,最終將一家人的性命都賠了進(jìn)去。
可是直到后來周氏告訴我一個秘密。
周氏的相公王齊正一直在外鄉(xiāng)做泥瓦匠。有一次見到我爹和大伯,我爹當(dāng)時剛跟大伯吵了一架,便獨自一人在外喝悶酒。恰遇王齊正上前打招呼,便叫了王齊正一起喝酒。
期間我爹說他賺得錢全被我大伯扣下了,為了要錢,他跟大伯都撕破臉吵了無數(shù)次,我大伯卻始終不給。
此后幾個月,便傳回了我爹的死訊,我娘帶著我弟弟妹妹趕到閔川不但沒有把我爹的尸骨帶回來,還一并被債主逼死。我大伯幾日后才到閔川將大小四具尸骨帶回遠(yuǎn)川?!?p> 秦相何猛灌了一口烈酒,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憤恨地道:“你說,我不該恨他嗎?”
方凌尚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秦相何捉弄自己時提到過的妹妹。許是他藏得太好,偶爾將這些當(dāng)成笑話講也沒人會信。又或是自己太忽視他,竟將那些事當(dāng)成了笑話來聽。
方凌突然有些頹敗,原本準(zhǔn)備好的一番說辭似乎一句也說不出口,只垂著頭淡淡地道:
“你可有證實?”
秦相何凄然一笑:“我倒是希望沒有實證,我也希望大伯永遠(yuǎn)沒有承認(rèn)?!?p> 可當(dāng)他質(zhì)問秦世章時,他偏就是一副令人作嘔地愧疚模樣,偏就膝蓋骨頭不爭氣地給他跪下,秦世章偏就認(rè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