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的雕花大木門緊閉著，燭火依然在跳動。它們像是有生命一樣，即使沒有風(fēng)也時常會忽肥忽瘦，忽然吐出細(xì)長的火舌，又忽然蜷縮成豌豆粒大小的一團(tuán)。葉孤舟從沒見巫小嬋為這店里的燭火添過燈油，但這燈從來沒有熄滅過，也不知它們這樣不知疲倦地燃燒已有多少年——啊不！在這里，時間這個東西是沒有意義的。
他在找一個東西。在巫小嬋去林家之前，在荊川中學(xué)那棟樓前，巫小嬋盯著地上未干的血跡，突然對他說：“小舟，幫我回店里取個東西?！薄扒嗖及?，青布包袱…”他不住地念叨著這幾個字，在一個個貨架間急步搜尋著。
巫小嬋說那東西她也記不清楚是放在哪兒的，只記得是在一個青布包袱里?！氨匾獣r，你可以用你的眼睛。”她這樣說。葉孤舟停住腳步，指尖撫摸著右手腕上的手鏈，終于閉上眼睛，又睜開。他自己所看不到的是，此時他的一雙眼睛已經(jīng)完全變成墨綠色，而他的整張臉，也因?yàn)檫@眼睛一瞬間變得無比邪佞。視線里一排排貨架往后退，像是一個人坐在火車上透過車窗所看到的景象。因?yàn)樗俣忍?，他甚至沒法看清那些貨架上擺的都是些什么東西。幾十個，幾百個，幾千個…他從來沒有走到過這個小店的盡頭，他也不知道這個小店到底有沒有盡頭。巫小嬋說過：“小店并不是只有它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大，它只會向有緣人露出它應(yīng)該被看到的一面，而另外的千千萬萬面，它從來不屑于跟人透露。所以，‘時光’的每位客人看到的小店都是不一樣的。”現(xiàn)在，葉孤舟通過這雙眼睛窺探著“時光”隱秘的千千萬萬面，雖然只是走馬觀花一般看不清任何東西，但這仍然足以讓他心顫。這一個存在于時間之中而又在時間之外、徘徊于空間之中而又在空間盡頭的小店——到底隱藏著多少秘密呢？它要用多少個萬年來等待那些所謂的有緣人的出現(xiàn)？
突然，在一個角落，他看到一個軟軟地趴在地上的東西。那里沒有燭火，他“看”得并不真切，只是隱隱覺得這就是他要找的東西。然而他真正走近那東西卻并沒有用多少時間——至少感覺上是這樣。小店似乎察覺到他的意圖，而慷慨地向他顯露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他似乎只邁過幾步路，就已經(jīng)站在那個東西面前。隨著“噗”、“噗”、“噗”的輕響，四周一下子明亮起來。他這才看到，這里的每一個貨架的每一個格子都擱著一盞油燈，像是用青銅澆鑄成的，燈火中浮動著銅綠的光。每一盞燈都是一只手的形狀，火焰在手掌心里燃燒，僅有的一點(diǎn)兒燈油淌在掌心里，亮得一捧捧都是黑。
燈火燃起來，他便也在同時看清腳邊的東西，軟軟的，趴在地上——一個青布包袱。擔(dān)憂著巫小嬋現(xiàn)在的境況，他不等打開來看看就一把掄起它挎在肩上，急步離開。燈火一盞盞熄滅，一陣無甚變化的“噗”、“噗”、“噗”的聲音這時聽在耳中卻要可愛得多。
葉孤舟走到雕花的大木門之前，突然頓住腳步，他似乎看到一個什么東西跟在他身后，無聲無息地注視著他。隱約間，有一個短短的影子撲在地上，隨著跳動的火焰扭曲著黑色的身子。他不禁一陣后怕，這個東西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跟著他的？為什么自己到現(xiàn)在才察覺到？
葉孤舟捏緊身上的包袱，屏住呼吸，慢慢地、慢慢地轉(zhuǎn)過身。那個東西漸漸在他眼里顯出全貌來——這是一個不及桌腿子高的“小人”，之所以說它是人，是因?yàn)樗[約能看出它頭和身體的輪廓。這個矮矮的、小小的人像一個標(biāo)點(diǎn)符號似的站在他身后不到三步的地方，全身都裹在黑布里，一個夸張的兜帽從它頭頂搭下來，連臉也遮在黑布之后。他和它就這樣對峙著，誰也沒有說一句話。良久，就在他準(zhǔn)備開口試探試探時，這個小東西突然朝他跑過來。葉孤舟急于躲閃，不料它竟然徑直撞開雕花大木門，一瞬間竄得沒影兒。待到葉孤舟追出去時，那東西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小子你見過嗎？”“沒見過。”“是新人吧…”“管那么多干嘛，走，咱們?nèi)ザ穲?，聽說艷鬼大人要親自上場，教訓(xùn)教訓(xùn)前幾天那個拽得二五八萬似的小子?！眱蓚€女人對著葉孤舟嘰嘰喳喳這么說一陣，然后就踩著高跟鞋、扭著腰肢，妖妖繞繞地離開，沒再管這個新面孔。
葉孤舟看看自己的身后，有一道半敞開的門，他想自己應(yīng)該就是從這里出來的。也不知道這是個什么地方，但看剛剛那兩個女人的穿著，不是太奇怪——應(yīng)該還是在自己的世界吧?？墒牵@到底是哪兒？那個從店里跑出來的東西呢？腳邊有什么東西，葉孤舟撿起來一看——竟然是一張人民幣，一張平整的、沒有一絲褶皺的、嶄新的人名幣。他從來不知道一張人民幣能夠擁有這樣安撫人心的力量，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因?yàn)橐粡埲嗣駧哦吲d過，差點(diǎn)兒就想拍拍胸脯，再長舒一口氣，然后慶幸地來一句：“還好還好…”然而他并沒有這樣做。
葉孤舟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繃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把這張人民幣一疊一疊又一疊，使它成為一個接近黃金分割的小長方形，然后隨手揣進(jìn)自己兜兒里、這個動作并非說明他是一個愛占小便宜的人，只是這里并找不到警察叔叔可以上交。而且，他隱隱覺得這張人民幣出現(xiàn)在這里很不合情理，說不定它能派上什么用場。
那東西是從小店里跑出來的，這件事自己負(fù)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他必須把它找回來。至于其他的，只能暫時擱置。連葉孤舟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前后心態(tài)如何會有這般天翻地覆的變化，剛才他還一心只想著盡快回到巫小嬋身邊，而他現(xiàn)在卻一心只想著找回那東西，別的什么——即使是在他心里第一位的巫小嬋——都拋在腦后。
走出自己剛剛待過的地方，葉孤舟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一片平坦得有些過分的“空地”，自己出來的地方正是這片“空地”上唯一的“建筑物”——一個丘形的山洞。洞口有一塊簡陋的木板，木板上面刻畫著兩個歪七扭八的符號。自己所見之處空無一人，但隱隱有喧嘩聲從下方傳來——的確是下方，這片“空地”是凌空的。他走到“空地”邊緣。一排白色的柵欄把這里圍成一個圈，圈兒的缺口處有一道道滑索，傾斜著往下方延伸?；魑捕嗽M(jìn)這片“空地”下面的“空地”里，真是一個奇怪的建筑——他這樣想。
葉孤舟單手拉住滑環(huán)，另一只手緊緊抓著肩上的包袱，順著滑索往下滑行。滑行的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說緩慢，于是他能很從容地觀察這“下層空地”上的景象。它的確是一層平坦的“空地”，然而又不是“空地”。這里更像是一個集市，一個個小攤位沒什么規(guī)律、雜亂地擺在這里，粗略一看竟然不下百個。攤位或簡或繁——簡的只有一塊布，拉拉扯扯四角平鋪在地上，上面擺著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繁的有幾層高擺滿東西的貨柜，有木車、房子，不過房子也只是裝飾性的，它本質(zhì)上也只是一個貨柜。攤主模樣的人有的氣定神閑、席地而坐，有的蹺著腿坐在根小板凳上，有的正跟買東西的人爭得面紅耳赤，不時指指自己攤上的東西，一臉的理所當(dāng)然。葉孤舟猜應(yīng)該說的是“我這可是好貨，你到哪兒還能找到我這兒這么好的東西？這點(diǎn)兒錢怎么夠”之類的。
他摸摸自己全身上下的兜兒，沒帶錢——僅有的一張人民幣還是撿來的，這肯定不能用。于是葉孤舟只能繼續(xù)往“下一層”走。這層“空地”跟“上一層”一樣，周圍一圈兒的白色小柵欄，一道道滑索傾斜著伸到下方。他順著滑索往下滑，不無意外的，是跟“上一層”一樣的“集市”，唯一不同的只是地方更大一些，小攤小販更多一些，更…高級些——是的，更高級些。用這個詞形容再合適不過。他放眼周邊，不出所料——一圈兒白色小柵欄。葉孤舟沒有猶豫，繼續(xù)往下滑。如此一共滑過九層，他才真正站在地上。沒有白色小柵欄，也沒有滑索，這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土地。很巧的，他竟再次看見那兩個女人。
“喂！你是新來的吧？”其中一個問他。他如實(shí)回答：“我是第一次來這里?！绷硪粋€說：“你可真幸運(yùn)，第一次來就碰到這么好的事兒?！比~孤舟提提滑到膀子上的包袱，把它重新掛回肩上。他故作驚訝地問：“什么好事兒？”“十年難得一遇，‘大人’親自主斗。姐姐看你順眼，心情好，請你看一回，以后你就會感受到這到底是有多么難得。跟我走吧？”這頗像人販子拐小孩子時說的話——小朋友，跟叔叔走吧，叔叔給你棒棒糖…不過葉孤舟不是小孩子，而她們也并沒有棒棒糖。
葉孤舟跟著兩人來到一個“山洞“前——至少在外表上這東西就是個山洞。山洞口站著一個男孩子，黑褲白襯衣，戴著雙白手套，臉上掛著禮貌的笑。這二人似乎跟男孩兒很熟絡(luò)，很是夸張地拍拍他的肩膀：“十八少，看見你一回不容易啊。怎么，在這兒體驗(yàn)平民生活呢？”男孩子禮貌的笑容立刻就要掛不住，哭喪著一張臉，說：“可別在這兒打趣我。這是被罰的，當(dāng)門童，賠笑三天，無報酬?！薄翱隙ㄊ悄阕约宏J的禍，本事不大還逞能，能怪誰？”兩人說完就要往里走，男孩兒卻一把把她們攔?。骸百I票?！眱蓚€女人無可奈何地停住腳，其中一個一邊掏錢一邊問：“多少？”男孩子看看葉孤舟，然后說：“一人五百，三個人，一千五?！迸说纱笱劬Γ骸耙磺澹繐屽X?。俊薄白孀?！也不看看上場的是誰，這個價錢還是內(nèi)部價，外面來的那些人，至少是這個數(shù)兒——”他十根手指伸得筆直，在幾人面前晃晃。然后一攤手，明擺著就是兩個字——拿錢。
葉孤舟看到，女人取出三張紙幣來——每一張的面值都是五百，放到男孩兒手里。男孩兒手一擺，三張紙幣頓時消失不見。“走吧，還愣著干什么？”“哦，就來?！比~孤舟跟著兩個女人往里走。
這真真切切是個山洞，洞壁上甚至還留有刀斫斧鑿的原始痕跡，只是不知年代如何。慢慢往里走時，聲音也漸漸喧嘩起來，身后的光一點(diǎn)點(diǎn)變暗，他起初還以為是自己漸漸深入的緣故，但回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是一道石門緩緩落下來堵住洞口。戴著白手套的“十八少”背著手沾在洞外，逆著光沖他禮貌地微笑。石門漸漸落下來，遮住他的眼睛、唇齒、下巴、肩膀、然后是手、腳，最后連僅余的一線光也被阻隔在外面。這時，葉孤舟隱隱感到不安，然而此刻境地他已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