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斐和林霜見到道士的時候,道士正跌坐在地上,倚著一根石柱,怔怔地盯著雷劫方向愣神,直到兩人走到跟前才回過神來。
“裴施主,那藤妖?”
“讓它逃了。”
道士聞言露出一絲笑意,剛想說話,那絲笑意卻猛地換成的痛苦之色,道士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好半晌才停下來,面色蒼白地說道:“裴施主果然好本事?!?p> 雖然服下了療傷的丹藥,但之前與藤妖一戰(zhàn),已經(jīng)傷到了根基,燃燒的心血和壽命更是補不回來了。
裴斐看了看道士,不免有些神傷,他很難將眼前這個面如金紙、發(fā)如枯槁的老人和當初的道士聯(lián)系到一起。
在破廟第一次見到道士時,道士雖然衣著破舊,但打理得一絲不茍,面上雖有滄桑之色,但眼神堅毅,當時的道士說一句劍眉星目、仙風道骨也不為過。
道士好似看出了裴斐心中所想,輕笑一聲道:“裴施主何必傷神,除魔衛(wèi)道而已?!?p> 裴斐聞言一怔,喃喃重復道:“除魔衛(wèi)道而已?!?p> “咳……咳……”道士低頭又咳了兩聲,然后看向裴斐問道,“裴施主,可愿聽一個故事,一個關(guān)于貧道……也關(guān)于龍虎山的故事。”
……
三十年前,那位本是正值壯年的道君皇帝突然駕崩,朝堂大亂,不久后龍虎山掌教突然下令封山,一時間整個天下,情況急轉(zhuǎn)直下,漸有亂象四起,妖魔出山。
當時的道士還不是道士,只是生活在東郭山下,一處小鄉(xiāng)村里的一名五歲頑童。
在這之前,道士家雖然談不上富足,但一家三口也能吃上一口飽飯,日出而作,日落而棲,生活平淡,卻也算得上無憂無慮。
可那遠在朝堂、龍虎山的詭譎風云,早就漸漸籠罩了整個天下,小鄉(xiāng)村終究也不是世外桃源,
先是村里有人說瞧見了巨大的狼影,之后村東頭的李老頭上山砍柴再也沒回來,村長帶人上山去找,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再后來,帶著兩個孩子回鄰村娘家探親的劉大嬸,在幾天后滿身是血、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兩個孩子都在半路上被一頭好大的狼叼走了,她僥幸逃了一條性命。
從那以后,以往村頭村尾晚飯后聚在一起閑聊的人影都不見了,每家每戶都早早的吃完晚飯,天還沒黑便關(guān)門睡覺了。
年幼的道士雖然也害怕大人們口中吃人的狼妖,但很快便被不能隨便出門的苦悶無聊給蓋過了,偷偷伙著玩伴出村摸魚抓蝦。
再后來,那個丟了孩子,瘸了腿的劉大嬸,在某天夜里瘋了,丈夫雖然嘴上沒說,但她瞧得出來,老來得子的丈夫,其實心底是怨她的。
每天夜里那凄厲的喊叫讓村里好多人都心底發(fā)寒,終于有一天,村里最有錢的李大壯家搬走了,去了四十里外的縣城。
有了人帶頭,便有越來越多的村民,離開了祖祖輩輩生活的小山村,往縣城里去了。
道士的父母也想離開,但一來故土難離,二來離了這小山村,身無長處的男人和向來體弱的女人,又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孩子呢?
小山村里漸漸變得孤寂冷清了起來,再也看不見以往雞犬相聞、炊煙繚繚的景象了。
眼見村里人越來越少,昨日連隔壁的李老漢都搬走了,唯有劉大嬸凄厲的喊叫聲,還經(jīng)常在夜里響起,此時道士的父母也終于下定了決心,得離開這,去縣城里。
而也就是在這天晚上,一直籠罩在小山村上頭的巨大陰影,猛地落了下來。
晚上聽父母說后日便要搬家的道士,放心不下前些日子救的一窩小鳥,決定白天去跟鳥兒們道個別,等到傍晚,道士回到村口時,心中莫名惶恐。
“那天的晚霞,紅的好像血。”
他快步向村里走去,后來換成了小跑,在經(jīng)過劉大嬸家時,發(fā)現(xiàn)劉大嬸家的門沒關(guān),他匆忙一撇,沒看見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
小跑變成了飛奔,風在道士的耳旁疾馳而過,他現(xiàn)在只想快點到家,快點,再快點。
終于,熟悉的家門就在眼前了,仿佛打開門就能看見母親嘴角的輕笑、父親眉間的嚴厲了,只要打開門……
但當?shù)朗坑妙澏兜碾p手推開門后,往常的一切都不見了,他的眼中只剩下了那雙猩紅、冷漠、擇人欲噬的眼睛。
來不及去看旁邊少了半個身子的父親,來不及不去看妖怪嘴下沒了腦袋的母親,在難過和悲傷都還沒來得及升起的時候,恐懼就瘋狂地涌上了腦子,五歲的稚童、化形的狼妖,半丈之隔……
狼妖弓身欲撲,道士腿腳發(fā)麻,一道飛劍,仿佛是穿過了時間和空間,落到了狼妖頭上……
“后來是師父及時救下了我。”
一年前龍虎山掌教真人突然下令封山,可遠在五湖四海、各處分壇的執(zhí)事、都監(jiān),哪能在一夜直接趕回,于是這一年,散落四方的龍虎山弟子、真人,從九州各處返回龍虎山祖庭,道士的師父——一個老道士,便是其中一位。
老道士途經(jīng)東郭山,見血氣沖天,便知有妖怪做惡,用上了兩幅甲馬才堪堪趕到,從狼妖口下救下了道士,并把道士帶回了龍虎山,于是道士也就成了道士。
道士根骨好、天資高,修行起龍虎山道法來如魚得水,僅僅過了十一年,年僅十六的道士修為便已經(jīng)超過了他的師父。
而也就是這一年,老道士因為昔日斬妖除魔時留下的各種大傷小傷復發(fā),生命已經(jīng)快走到了盡頭,在老道士坐化的前一夜,他叫來道士,師徒倆聊到了天明。
沒人知道老道士與道士聊了什么,在葬了老道士之后,除了道士背上的一把飛劍變成了兩把之外,好像一切都與之前沒有什么不同。
但只有道士自己才知道,他誦經(jīng)禮神時,已經(jīng)沒有了往常的虔誠,道士常??粗┡_上的神像愣神。
漸漸地,道士甚至連打坐修行都靜不下心來,老道士最后的話總在他心頭縈繞不去。
道士明白,自己生了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