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頭敞亮涼快,但在景寧看來卻是暗藏殺機,她栗栗然下跪行禮。睿親王也不看書寫字了,而是繞著她踱方步,繞得她一身冷汗。
“叫什么名字?”弘巽邊走邊問。
“回主子的話,奴才名叫景寧?!?p> “姓景?”
“對,不過這是漢化后的姓了。奴才老姓精格理?!?p> “家里頭除了你阿瑪這一房,還有什么親戚?”
“奴才還有一個大伯在烏蘭木通戍邊。”景寧悄悄向上覷,恰巧對方也在看她,嚇得趕緊垂下臉。在她跟這位爺有限的幾次對話中,對方不是在訓她就是在擠兌她,像這樣聊家常還真是頭一回。關鍵你有見過兩個人聊家常,一個跪著一個站著的么?她怎么想都覺得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好名好姓正經人家,就是教養(yǎng)孩子的方法不大對,怎么養(yǎng)出了個二皮臉守財奴來?“起碦吧?!焙胭阏f。
“謝主子?!本皩帗u搖晃晃地站起來,跪得太久小腿肚子都打顫,外人看著像隨時都會倒下去似的。
弘巽也沒多想,伸手摻了她一把。這么一摻,兩個人挨得就比較近了,景寧的額頭剛好在他嘴邊泛著誘人的瑩白的光。當然,他也能清晰地聽到“咕嚕?!币宦?。然后就見那丫頭紅著臉朝他尷尬一笑,冒出一句“人是鐵飯是鋼?!?p> “吳順,讓廚房做碗面來?!焙胭闫查_她,又回書案前擬折子去了。
景寧偷摸擦了把汗,瞧這樣子似乎是雨過天晴了?
吳順以為是王爺晚膳在完顏格格那沒用好,現(xiàn)在有了餓意要用宵夜,緊趕慢趕地催著廚房上做了碗雞絲打鹵面,捧進來擱在廳里的雕花小圓桌上,呵著腰稟報“主子,面好了,請移步用膳?!?p> 誰知弘巽頭也不抬地一揮手“去吃?!?p> 景寧知道這話是對她說的。睿親王大晚上的把她提溜來提溜去地當猴耍,吃他一碗面她還覺得自己虧了呢。在她思維中老板請客吃頓工作餐再正常不過,她以前跟著項目經理出差做審計,經理也常請他們吃飯嘛?!芭胖x主子賞?!彼蟠蠓椒降馗I淼纻€謝就大馬金刀地坐下開吃。
這下子輪到吳順傻眼了,綠豆似的小眼珠在他二人身上來回掃,有情況啊,感情這丫頭一次二次地在主子面前現(xiàn)眼還真就入了主子爺?shù)难哿?。不過,姑娘,讓你吃你還真不客氣?。?p> 景寧吃得挺快,一來是真餓了,二來是在老板的書房里吃飯總有點奇怪想趕緊吃完了好回去睡覺。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面,兩個腮幫子鼓鼓的,就像正嚼食的倉鼠,好在全程都沒出聲響不至于被人嫌棄。
弘巽時而不經意地掃她兩眼,看她吃面的樣子自己都覺得有些餓了。
景寧吃完面,掏出帕子擦擦嘴,起身到里間行個蹲安“謝主子的賞,奴才已經用完面了。要是主子沒別的吩咐,奴才就接著上賬房里幫忙去?”
屋里死一般的寂靜,睿親王一直沒說話。吳順也跟個木頭似地柱著。景寧填飽肚子的好心情就這樣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蕩然無存。她終于感覺到后怕,怪自己剛才太疏忽,這里是封建君主專制的大英,不是法治民主的新中國,她的這位老板心情不好起來不僅可以炒她魷魚甚至可以要她的命。是不是按照大英的套路她就不該吃這碗面?景寧心思轉地飛快,她得趕緊想法子應對。
“就你那幾個雞爪似的字,上賬房里幫忙沒得招人嫌棄。倒是茶水上還缺個人,就你吧。伺候地好將功贖罪,伺候不好新賬舊賬一起算?!焙胭闱謇实穆曇艚K于打破滿屋靜寂。
景寧重重呼出口氣,還好不用受體罰,睿親王不安常理出牌的脾氣她也算是領教過,這次立刻應答如流“嗻。奴才一定盡心伺候,決不負主子的抬愛?!闭f完按規(guī)矩跪下磕了個頭。
吳順躬身上前道“主子放心,奴才這就去安排。明兒保準讓景寧泡好了茶等您下值回來?!?p> 弘巽不置可否地乜他眼,說“行了,跪安吧?!?p> “奴才告退。”景寧巴不得趕緊回去,行個禮三步并兩步地退了出去。
“奴才去叫人來伺候主子就寢?!眳琼樢哺肆顺鋈?。
張全有瞧見他出來,立刻滿臉八卦地湊過來問“師傅,這事兒算完了?”他朝院門口努努嘴,景寧正跨過門檻出去。
“沒完呢?!?p> “這么說主子還要罰她?”
吳順勾起小拇指撓撓鬢角“主子說了茶水上缺個人,讓她來奉茶?!彼麤_今夜當值的兩個小太監(jiān)招招手“主子要歇息了,趕緊進去伺候著?!?p> “?。坎杷喜蝗比税?,奉茶不一直都是我的事嗎?”張全有說完立刻反應過來,一拍大腿,小聲問“主子爺這是瞧上眼了?”
吳順送他一個白眼,回身進屋里盯差去了。
張全有咋吧兩下嘴。宇文家男人出情種可不是什么秘密,往遠了說高祖皇帝情深不壽、東籬太子與太上皇當年為了皇太后父子反目;放近了說當今的素皇后發(fā)跡前也就是個宮里的管事姑姑,皇帝不顧群臣反對兩三年的光景就封了后,現(xiàn)如今椒房獨寵;醇親王福晉更夸張女扮男裝給劊子手當學徒,不知哪點入了醇親王的眼為了娶她當福晉差點兒連爵位都不要了,更是為了給她父親翻案得罪了半個圈子的權貴,兩年多了還被外放在碦爾碦呢。他冷眼瞧著這些年,睿親王不近女色就連宮里賜下來的兩個格格也是不冷不熱的,估計這位主子爺也想學他父兄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呢。這么一想景寧還真是符合宇文家爺們兒的喜好,長的標致是肯定的,關鍵還得性格討喜,真性情透著鮮活氣兒。張全有一早就覺得后院那兩位格格沒戲,就是因為她們那一板一眼的大家閨秀樣就跟提線木偶似的,缺了靈魂。
景寧起先還挺高興的,不用罰錢不用罰跪,還能變相地升職加薪,漸漸發(fā)現(xiàn)事情沒她想的那么簡單。先是吳順派來幫她提東西的小太監(jiān)恭恭敬敬地叫她姐姐,殷勤備至;然后是春桃、雙喜滿臉艷羨,親親熱熱地送她出門。她向張全有一打聽才知道,睿親王自十五歲開衙建府以來近身伺候的就沒用過使喚丫頭,她是頭一個。旁人話里話外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姑娘,你被主子爺瞧上了。景寧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就睿親王這樣的條件和眼光能哪能看得上她?他不閑來消遣她就該燒高香了。果真,連著幾天奉茶下來,那位爺心情好的時候會看她眼沖她點點頭,心情不好的時候連眼皮子都懶得翻一下。
約莫過了十來日,揚州知府孝敬了一個樂曲班子給皇太后解悶。皇太后心疼兒子,知道弘巽不耐煩聽戲卻愛聽些小曲兒小令兒,便把這個樂曲班子賞給了他。恪親王知道后嚷嚷了好幾回要上睿親王府里來聽曲兒。弘巽拗不過他,只得挑了一個黃昏在王府花園的水榭里擺了糕點瓜果請他來聽曲。
恪親王是皇太后的娘家侄兒,也算是前朝遺少。太上皇封他做親王一來是寬慰皇太后的心,二來是給百姓看我朝以仁德治天下。不過他這個親王也就徒有虛名,一干王公貴族沒有一個與他深交,唯一能說得上話的也就弘巽這個還有點血緣關系的表兄弟了。
水榭傍池塘而建,此時塘中荷葉錯落成片鋪排開去,荷花亭亭立于其上開得正盛。坐在臨水的飛來椅上似能聞到淡淡荷香。水榭四周早就有人掛起薄如蟬翼的帳子點上驅蚊香,以便隔絕蚊蟲又不妨礙榭中人觀賞周圍美景。
弘巽并沒有喚來全班人馬,只叫了一個琵琶手和一個歌女輕彈淺唱,正適合吹著徐徐暖風賞著皎皎明月的夏夜。兩位親王坐在飛來椅上背對池塘,他倆中間擺了個茶幾放置茶水果碟,二名樂妓亦在水榭中被賜座在距他們幾步遠的圓凳上。而為了方便隨時上茶,景寧的茶炊茶葉等一應器具早由小太監(jiān)搬來此處放在水榭一角。
能被揚州知府千里迢迢送來孝敬皇太后的人果然有兩把刷子,稱之為國手亦不為過。挑剔如弘巽都面露滿意之色,一曲終了,他道“不錯,賞!景寧,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