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莫欺少年窮
朱正無事可做,正拎著老黃牛的尾巴,替它梳理著黝黑的尾發(fā)。
不經(jīng)意抬頭之間,眼峰掠過從布莊匆忙跑出的一道身影,他指著她離開的方向,忙回頭問起褚淵來。
“褚家小子,你看看那是不是你媳婦???”
褚淵不過是一個回頭的功夫,差點錯過她。頓時氣惱自己分心,長腿適時跳下牛車,還記得和朱正交代一句。
“朱二叔,我去看看———”
話罷,朱正就見挺拔的背影如同牛車疾馳,閃出多道幻影。
朱正看得又是驚奇又是羨慕,晃著頭喃喃道:“年輕就是好啊……”
他把握在手里的牛尾放回,拍掉老黃牛落下的幾搓毛發(fā)。
心緒復雜地感嘆道:“看來我真的老咯……”
……
布莊相隔三間鋪子處,有一條盡頭曲折的巷子,目視前方走到盡頭處,偏角還有另一條曲長的深巷。
此時,最靠近死角的角落里,躺著一位骨瘦嶙峋、白發(fā)蒼蒼的老乞兒。
他曲著突起的膝蓋骨,整個人占據(jù)的位置不足一米。奄奄一息地蜷縮著身軀,面目無神采,沉靜如死物,顯然已經(jīng)處于暮景殘光的邊緣。
而他的身旁蹲著一個瘦小的身影,他俯低下頭,伸手扒拉了下老乞兒垂老的眼皮。
一臉彷徨迷茫地急聲道:“爺……你撐著點,別拋下小七一個人啊……”
聽到哽咽的童聲,老乞兒艱難地轉動著脖頸,歪頭看向他。
因著多日不曾飽腹,加之一身病痛,老乞兒的一雙眼珠前面蒙上一層薄霧。
他幾次試圖仰起頭,看清面前的人臉,費勁力氣,卻是只看到模糊的輪廓。
老乞兒慢慢抬起瘦得表皮包著指骨的手,胡亂中抓住小乞兒稚嫩的手。扯開松垮的臉皮,沖他露出難看的笑容。
“小七莫怕…爺好著呢…”
話畢,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小乞兒懂事地探出手,給他拍胸順氣。
害怕與擔心一塊折磨他幼小的心靈,小七再也繃不住,眼淚稀里嘩啦地往下流。不多時,便打濕了老乞兒胸前的衣襟。
他哭嚎道:“爺…爺…爺…你怎么啦?”
周遭分地躺著三兩乞兒,他們頭也不回,對此景見怪不怪的。甚至覺得吵鬧,翻過身捂住耳,繼續(xù)呼呼大睡。
徐琬行至看似光明實則昏暗的巷子時,駐足在路口,將這一幕盡數(shù)收入眼底。
那老乞兒因著膝蓋曲起,本就嫌短的破褲上移,露出小腿上潰爛流膿的傷口。
一小部分結痂,剩余四分之一的面積露出鮮紅模糊的血肉,有發(fā)黃的膿液積在血肉間,小腿旁還幾只蚊蠅在撲著翅膀,試圖向那血淋淋的傷處靠近。
徐琬看得觸目驚心,心有不忍。
身為醫(yī)者習而久遠,但凡是見到帶傷的人,總會不由自主的生出憐憫的心思,想要伸出手去替人救治……
盡頭處,小七仍舊在低聲哭著,嘴里不斷地叫喚著:“爺…爺…爺…你別嚇我啊…”
連疊的腳步迅速地向前邁去,一道纖細的身影蹲在小七身旁時,沉浸在悲傷中的小乞兒,全然不知。
徐琬輕聲開口道:“你去布莊門外停著的牛車邊找一個名喚褚淵的…你爺這樣,得立馬送到醫(yī)館去。”
小七逐然側過頭,看清徐琬的臉時,他瘦小的臉上頓時露出心虛和害怕,復雜的辨認不清。
他爺從小教他做人要正直,不可做小偷小摸的事,可他……如今算是人贓俱獲。
小七心慌氣短地結巴起來,“你你你….怎么在這…?”
徐琬揶揄地掀開眼皮看他一眼,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你的技術不夠過關,若是換一個人,此刻你已經(jīng)在衙門里挨板子了?!?p> 小七如同被釘子定住一般,傻眼看著她,大氣不敢出。
老乞兒雖然看著不夠清明,聽到一番話后,渾濁的老眼倏忽變得嚴厲,厲色看向小七。
他氣喘吁吁地質問道:“小…小七兒…你做了什么…!”
接收到他爺一眼看穿的嚴苛目光,小七慚愧地垂下頭。
從此可以看出,這位老乞兒對這小乞兒十分的嚴厲。要不是迫不得己,他應該不會做出此舉。
徐琬正色說道:“再不治你的傷口,你想責罵他都沒機會!”
說話間,身后又起一陣緊促的腳步聲。
徐琬和小乞兒同時聞聲回頭,正好觸及到褚淵凝起的黑眸。
徐琬訝異道:“你怎么來了?”
小七見是她相熟的人,心中不由長舒一口氣。
褚淵始終沉沉地注視著她,明顯是介懷她冒然一人踏入這處存在危險的地方。
然而,徐琬仿佛不知,她一臉喜色,指著孤零零躺在地上的老乞兒道:“來得正好。”
“辛苦你把他背起來送到醫(yī)館去?!?p> ……
臨近城門最近的一間醫(yī)館,是一位老大夫坐鎮(zhèn),他留著一把山羊胡,板直地坐在四方桌后,抬頭時視線恰好能對上門外。
褚淵背著一身破衣,形容皺巴的老乞兒踏入醫(yī)館。
老大夫立刻跳起,指著身后灰布遮擋的屋子,著急說道:“快快,把人送到后面的屋子里!”
他絲毫沒有露出一絲嫌棄抗拒的臉色,也無嫌貧愛富,與他眼中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地對待。
徐琬尾隨在后進入醫(yī)館時,目睹這一幕,不由得對其生起敬重。
身后的腳步聲輕到不去仔細聆聽,幾乎是察覺不到的地步。可徐琬耳力較好,還是注意到了。
她緩緩地回頭看著一臉糾結的小七,問道:“怎么走得那么慢,不想看你爺了?”
小七掙扎好久,緊張地拽著衣角,局促地小聲說道:“看病要給銀子的…”
“…可我沒銀子…”
徐琬瞬間了然,她那只被他掠走的荷包,里面可是擱著五十文錢,要不然她何至于追得老遠。
可在見到有人比她過得更加艱難的時候,同仁心涌起,她忽覺得失了小錢,救人一命,并不吃虧。
她見不得這小乞兒畏畏縮縮的樣子,干脆拎起他,大步往里屋走去。
“你擔心這些沒用的做什么…我既然跟來,便不會讓你犯難……”
小七上一刻仍在灰心喪氣,下一刻因她的話心思晴朗。
他呆呆地仰頭凝視著她,低聲呢喃道:“爺說的沒錯…雖然壞人多…可是也有好心的人呀…”
……
老大夫從前年輕的時候曾游走在外,是一名游醫(yī)。
見識過大大小小的傷患,老乞兒這樣嚴重的傷口并不是沒有見過。
他為老乞兒處理傷口,拿起火烤過的刀子削掉腐肉,清理掉積攢的膿液,撒上厚厚一層可以使傷口盡快愈合的傷藥。
隨即瞟了一眼精神不濟的老乞兒,彎著腰給他號起脈來。
老大夫瞇著老眼,臉色變化快如閃電。
他沉吟一聲道:“他是多久沒有進食了?再餓幾日可就要沒命了。”
話落,無意間瞄見小七一副剛哭過的樣子,顯見又要發(fā)作,他立刻心頭一緊,立時給自己找補。
“不過以老朽的醫(yī)術,再慢慢進食,服幾副湯藥,假以時日,絕對可以活蹦亂跳…”
小七霎時把擠在眼眶的淚水憋了回去,高興的點了點頭。
“爺……”
“……”
事后,老大夫得知徐琬倆人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后,立刻表示出對他們大義感到佩服。
拍著胸膛表示讓爺孫兩留在醫(yī)館里休養(yǎng)時日,待到老乞兒恢復完全后再走不遲。
當初,他年輕之時也是位俠義人士,可見不得落后于后起之秀。
“你們盡管放心,藥錢給了就好。老朽平時一個人,飯點可以順帶給他們多煮點……”
徐琬掏出一錠碎銀,痛快地交到他手里。
一臉感激道:“那就多謝大夫了?!?p> 臨走前,徐琬找到小七,將他帶到角落里說話。
“你將那荷包歸還于我?!?p> 小七今日走投無路出去行竊,如今他爺?shù)玫酱蠓蛳嗑?,早已心滿意足,感激不盡。
他低著頭臉含愧色道:“對不住啊姐姐,我這就還給你?!?p> 他說完就當場伸手撩起衣衫下擺,掏出皺巴巴的荷包,還給徐琬。
有些羞澀地說道:“我爺他讓我和你們說一聲謝謝…”
徐琬握著荷包,咣咣咣倒出銅板,一手把荷包塞進袖子,一手將銅板塞到小七手里。
“這些你好生藏好,緊要時刻拿出來用?!?p> “待我再進城時,再來看你們…”
小七懵然地握住滿過兩手的銅板,注視著那道身影遠去……
等到反應過來時,立刻追了上去。
他站直身子,氣喘吁吁地說:“姐姐,這錢我不能收!”
“我爺已經(jīng)麻煩你們良多,等他養(yǎng)好傷后,我會自己去找份工掙錢養(yǎng)他。”
話落,他把銅板塞還給徐琬之后,跑得比兔子還快,眨眼就不見人影。
徐琬凝視著他消失在屋子門前,心道:莫欺少年窮,他窮得有骨氣。
而她不知。
在這一刻間,小七在心中發(fā)誓,日后要做個有用之人,出頭之日也應助他人脫離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