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再入迎星坊,沿著木梯一層一層往上。
到了三樓,奚音去推門。
她一只腳剛邁進來,便聽時芥的嗓音高聲響起:“怎么?你后悔啦?又要讓我?guī)闳ニ鏄抢???p> 奚音:……
剛剛的郎情妾意瞬間消散,林梧咬牙切齒地問道:“什么水矜樓?”
那聲音,比十二月的泉水還要涼。
奚音:……我說我是冤枉的,你信嗎?
此時,時芥才注意到奚音后頭還有一人。
正是奚音說擔(dān)心他生氣的林梧。
一想到自己說了什么,時芥頓感冷汗直冒。
他垂眼,噌地從美人榻上下來。
兩手在身前交疊,肩膀鎖住,時芥竭力將自己縮成一根棍子,爾后訕笑著說道:“我還有事,二位慢聊,我先下去了。”
說話間,他已從臥榻旁挪到了洞開的門前,接著從林梧身邊一陣風(fēng)似的逃了。
奚音:……我不是你的好姐姐了嗎?
“我可以解釋?!鞭梢艋厣?,誠懇地望著林梧。
林梧面色鐵青,眉梢一挑,“你說?!?p> “這怕是要從很久很久之前開始說起……”
“沒事,我現(xiàn)下有的是時間。你、慢、慢、說?!?p> 奚音:……
二人坐到桌前,四目相視。
奚音頓頓開口:“在與時芥籌建迎星坊之時,他曾許諾,待迎星坊開業(yè)時,帶我去水矜樓找樂子。”
“你如何說的?”
“我……我應(yīng)了?!鞭梢舻椭^,卻依然感受到兩道如箭一般的目光向著她射來。
林梧重復(fù):“你應(yīng)了?”
奚音來拉他的手,好聲好氣地哄道:“我只是隨口答應(yīng)的,我們這不還沒去嗎?”
“你還打算去?”
“不是不是,時芥那是同我說笑呢。你想啊,我若是答應(yīng)了他說要去,他又怎會這般問我呢?對不對呀?”
嗯,有些道理。
可林梧依舊沒什么表情。他別過臉去,不理睬奚音。
奚音起身繞過來,未免林梧再轉(zhuǎn)臉,她伸出手雙手捧住他的臉頰。
不由分說的,她親上他的唇,撒嬌呢喃:“我親親你,你就不生氣了好嗎?”
凝望著眼前這張放大了臉,林梧忽覺心間的那份喜歡也隨之放大了。
即使相處了這么久,每每奚音哄他時,他仍然會覺得一切像是在夢里。
她那么溫柔,如清風(fēng),如皎月。
面對這樣的她,他有什么理由說不好呢?
他淺聲:“好?!?p> 還真是好哄。
奚音又落下一個吻。
“你是來找我的嗎?”她問。
“嗯?!?p> 說到這個,林梧記起另一件事,再度蹙眉,“我去白府尋你,喜玲說,你來見四哥了?!?p> 事實是這樣沒錯,但怎么被喜玲一說,就變得有點奇怪?
“是林祁他又來找麻煩了?!鞭梢袅⒓醇m正道,“不過呢,你也不必擔(dān)心,他在我這里是討不到什么好處的?!?p> “嗯?!绷治嗬氖?,不愿放開。
見林梧情緒不高,奚音問道:“你怎么啦?是不是……”她猜測,“被你父皇批評啦?”
以她對林梧的了解,只有當他被皇上責(zé)備的時候才會這么低落。
生在帝王家最是疲累,尤其是像林梧這樣的小孩,生母早亡,兄弟們不帶他玩,皇上就是他最重要的親人。
可是,這個至親并非只有他一個兒子。
大半時光都活在竭力獲得皇上認可中。
浮浮沉沉,多的是心酸。
等等……
奚音靈光一閃。
如果林梧是這樣,那林祁呢?
林祁是不是也在為皇上做那些事?
倘若林祁背后真有旁人,那個人會是皇上嗎?
奚音晃神之際,林梧站起身,抱住了她。
他將臉埋在她的頸窩里,如同一只舔舐傷口的小獸。
奚音斂起遐思,輕撫著林梧的后背,沒有追問。
如果他不愿說,那就再等等。
這是她對他的包容。
默了會,林梧主動開了口,向奚音講述朝堂中發(fā)生的事。
奚音眉頭緊鎖。她心頭的猜測愈加強烈,在林祁身后頭的人……會是皇上嗎?
“這件事,你做得沒錯?!鞭梢粢幌乱幌螺p拍他的后背。
他太瘦了,掌間劃過的盡是骨節(jié)的質(zhì)感,一顆一顆,如一粒粒珍珠。
“雖然讀書時我頂害怕顧少傅,但我心里其實明白,少傅他不過是太正直,太講究規(guī)矩罷了。他所言所行,皆是為了永寧,他就如那把用來懲罰我們的戒尺,固然嚴厲,但并非武器。”
她再發(fā)感慨:“細想來,他只是生不逢時,沒有遇到一個如他一般清明的朝堂?!?p> 林梧沉思不語。
奚音叮囑:“顧少傅為人太執(zhí)拗,過剛易折,日后,你還需多提點他。你能護他一次,不見得能一直護著他,總得還是需要他自己警醒……”
說完,她又兀自嘆息,“不過,倘若能警醒,那只怕就不是我們認識的顧少傅了?!?p> 有些人,窮其一生都在追求理想與光明。
若是在文明發(fā)達的現(xiàn)世,他們或許也是清貧,但至少可以活到壽終正寢。
這里是永寧,是皇上一句話就能掉一片腦袋的永寧。
皇權(quán)在上,三思而行。
“皇上既然沒有當堂責(zé)罰他,也就說明,至少,皇上還存有一絲仁義。”這么說了,奚音忽而意識到,在林梧心中,他的父皇不該是這般形象,于是急忙找補:“我的意思是說,皇上應(yīng)當還是看重他的。”
“嗯?!绷治嗥>霊?yīng)了聲。
前幾日,柳少卿來尋他,說起池家案子的最新進展。
柳少卿找到了當時去往現(xiàn)場的一名小吏。
據(jù)那小吏回憶,彼時,他們接到指令去客棧抓捕,是相當明確的時間與地點,甚至無需臨場核驗。上頭讓他們?nèi)チ酥睕_二樓雅間,確切得就如安排好的一般。
此外,小吏還說了一件事。
緩了會,林梧開口:“那日去抓捕池將軍時,錦衣衛(wèi)的幾位大人也去了。是他們當場殺了細作,傷了池將軍。”
顯然,他們是在滅口。
錦衣衛(wèi)是完全效忠于皇上的組織。他們參與其中,恰好映證了奚音的想法。
站在林祁背后的,正是皇上。
這么說來,奚音記起一個細節(jié)。
“那日在懸崖邊,也有一位錦衣衛(wèi)的大人,跟在林祁身后,似乎是來監(jiān)督他行事的?!?p> 聽著,林梧將奚音抱得更緊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閉眼,龍椅上黃袍加身的人,仿佛變成了一團黑云,正在吞沒他。
一直尊敬愛戴的父皇,其實是一個暴戾、不擇手段的昏君。
那將會是怎樣的信仰坍塌?
饒是心中猜得七七八八,奚音還是安慰道:“這現(xiàn)如今只是我們的瞎猜測,事實到底如何,我們也說不準。你今日很累了,先不要再想了。好嗎?”
林梧未應(yīng)。
分明是春日里,他卻覺得手腳發(fā)涼,只能用力摟著奚音,從她的懷抱中汲取溫暖。
他不應(yīng),奚音也不會催促。
他需要抱抱,她就陪著他。
看著這樣的林梧,奚音很是心疼。
但這種痛,也只能由他獨自承受。
還好,往后余生,她都可以陪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在這寂然的房間里,林梧的聲音驀然響起:“奚音,那日你在水榆城問的問題,我今日可給你答案。”
他抬起臉,眸光堅定,如被春雨洗滌后的青山,滿是了卻灰塵的新意。
倘若掙扎后還是要如此,倘若如此是你的期待,那就如此吧。
與你比肩,予永寧該有的清明,那就如此吧。
他道:“奚音,我想做太子?!?p> ——
婚期如約而至。
活到第三世,奚音還是頭一次成親。
從早起化妝更衣,到入府邸行禮,奚音頭頂幾斤重的頭飾,每走一步都覺吃力。
哪有什么美麗新娘?不過是有人在負重前行。
一天下來,最快活的時候就是坐在婚房里。
熱鬧被擱在一道門外,喧鬧聲隱隱約約。
她揉了揉發(fā)酸的脖子,想要掀開蓋頭,拆了發(fā)髻,好好地躺下休息。
可手剛觸及布角,她又止住了。
她是大大咧咧什么不在意這些小細節(jié),可林梧該是在意的。
林梧最愛的除了她,大概就是禮數(shù)吧。
唉,為了林梧,那就姑且再忍耐一會。
她收回手,老老實實地正襟危坐。
可枯坐實在是無趣,屁股底下像有針扎,令她總想動來動去。
“喜玲!”耐不住,她高呼一聲。
守在外頭的喜玲立即推門進來,“小姐!怎么啦?”
奚音道:“你去看看林梧在磨蹭什么,讓他搞快點,我脖子太痛了,再這么坐下去,我就要成僵尸了?!?p> “好,我馬上就去尋姑爺?shù)钕?,小姐你再忍耐會?!?p> “快去!”
喜玲不敢耽擱,關(guān)了門,一路小跑,從后院至前院。
皇子娶了妻就要從宮中搬出來。這府邸是皇上新賜的,位置不錯,恢弘氣派,唯一的缺點就是忒大了些。
喜玲遠遠地瞧見那惶惶的燈火,可走起來卻是那么遙遠。
好不容易到了前院,她立即墊腳張望起來。
林梧一身大紅的喜袍,倒是顯眼。他正在與白丞相向別的官員敬酒。旁邊還圍了時芥、白棠等一眾人。
“我還從來沒見過你喝酒,你今晚可要多喝點!”時芥一手摟過林梧肩膀,另一只手端著酒碗。
白棠幫林梧說話:“你別想害殿下,櫟兒還在等著殿下去喝合巹酒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