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秋來不及細(xì)思他與沈驚雪之間是怎樣的錯過或如何，他只覺好像有一種恐慌感，于是他開始馬不停蹄地趕回風(fēng)雪劍莊，劍莊罕見的沒有飄雪，滿地鮮血，像那夜的沈府，像阿絕測劍那日從窗中望出去的紅綢。一樣拼了命地找，跨過尸體，翻開一具又一具，他們曾用或憐憫，或鄙夷，或防備的目光看著自己，但如今卻沒有一個人能再睜開眼，全都化作這風(fēng)雪劍莊茫茫雪色間觸目驚心的紅。
白月秋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在人堆中找出自己的爹娘，又是如何地辨認(rèn)出自己的阿絕。
江湖上有關(guān)風(fēng)雪劍莊一夜之間被滅門的消息震驚了眾人，風(fēng)雪劍莊百年傳奇就這樣一夕之間湮滅。再連及知府千金剛與風(fēng)雪劍莊的少公子定親，便慘遭橫禍，整個沈府未有一人生還，一如風(fēng)雪劍莊在一夜之間滅了門，而本該很快發(fā)覺不對出援的官兵卻直到第二天才裝模做樣地處理，好像代表了官府對此的某種態(tài)度。有人猜測是沈大人在朝樹立太多敵人，終于因最近的建安橋修造一事觸及國丈利益，實(shí)在忍無可忍決定殺人，又擔(dān)心已訂了親的風(fēng)雪劍莊會為他報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出手也滅了劍莊；也有人說，是劍莊的宿敵為近一期盟主選定而主動找上了同與沈家有糾葛，就算與劍莊有半分不快的國丈，借助朝廷的力量幫助自己，同時承諾此后為他效力，于是收買了劍莊的人，里應(yīng)外合。
無論如何，風(fēng)雪劍莊易守難攻，何況莊內(nèi)高手眾多，絕不可能如此悄無聲息叫人一個不留的殺掉，因此，大家紛紛都認(rèn)定了劍莊內(nèi)是出了奸細(xì)了，他被收買與外人合謀，在飯菜內(nèi)下了毒，在攻打進(jìn)山時里應(yīng)外合導(dǎo)致了劍莊的慘案。而這時不知是什么人又想起了風(fēng)雪劍莊還有位大少爺來了，說什么劍莊尸體內(nèi)并不曾看見那位大少爺，倒好似他就親眼見過。于是又有人說那個奸細(xì)就是風(fēng)雪劍莊的大少爺，他自幼嫉妒二少爺?shù)奶熨Y，于是聯(lián)合仇敵......
白月秋難以確信哪種說法更可靠，但他在劍莊風(fēng)雪里混著的鮮血里拾到一枚箭鏢，他認(rèn)得，那是飛劍鷹的特制武器，于是他下定了決心要報仇，他提著劍孤身來到飛劍鷹山門前。
他甚至不曾見到飛劍鷹的掌門人，已是丟了半條命，好在那些人并不知他是風(fēng)雪劍莊的人，只將他看作是一個來踢山的，只是不要命了些，到底是留了他一命。
他躺在地上，口中嘔出一口淤血，閉上眼，一動不動，腦中閃過剛出劍莊那兩年的生活，那些猙獰的面目如今仍然十分清晰，又好像回顧了自己的一生。他自小生在劍莊，身邊劍術(shù)大拿不少，他曾以為自己也能如他們一般，卻在測劍試上一朝夢碎，從此注定了他平庸的一身劍術(shù)；他以為離開劍莊自己可以像個大俠一樣游歷四方，尋求自己的道，卻在乞兒般的生活里再次夢碎；終于習(xí)慣了劍莊外的世界，遇上沈驚雪，以為是少年與佳人的故事，可來不及與佳人有一場或得意或遺憾的結(jié)局，她便在自己懷中絕氣；他提劍來復(fù)仇，以為自己是攜滿身孤勇而前的戰(zhàn)士，可結(jié)果，原來只是一個小丑，一個弱者。
于是，白月秋再次選擇了一個弱者的做法——逃離，像曾經(jīng)逃離風(fēng)雪劍莊一樣逃離江南。他成了一個真正的弱者，此后他手中的劍再沒出過鞘。
夢中混雜著風(fēng)雪，白月秋額上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白大叔？白大叔！醒醒，醒醒，白大叔”
白月球驟然自夢中驚醒，睜開眼便是阿妲蚩蚩那雙眼，一時間有些恍惚，直到蚩蚩又叫了他兩聲，方才回過神來，“怎么了？”
“大叔，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白月秋搖了搖頭，“沒事，嚇到你了？”阿妲蚩蚩拉了拉他，似是安慰，指著廟里西墻：“沒關(guān)系的白大叔，做了壞的夢寫到墻上，‘夜夢不祥，寫在西墻，太陽一照，化作吉祥’。”
白月秋站起身，隨著她的目光看向廟的西墻，殘敗半垣，晨光照在上面，隱隱透出幾分神性。默然，并沒有順著她的話去做，而是抬頭看了一眼外頭的日光，“我出去找找路，你就在這里等我回來，餓了包裹里有吃的喝的?！?p> 阿妲蚩蚩拉住他，一時不知是要先問為什么不寫夢，還是問他問什么不帶上自己一起去找路。白月秋沒有回頭看她，他怕回頭看到那一雙眼，只得放柔了聲音道：“我們不能久待在沙漠里，我會盡快回來的......等我們出去了，你就可以看雪看海了?！备惺艿侥请p小手從自己的衣角上松開，白月秋走到一旁解開栓馬的繩子，牽著馬頭也不回地出了廟。
講至此，老馬停了下來，一雙渾濁的眼看著廟外滴下的雨滴。靈狐于是知道，這故事的轉(zhuǎn)折要來了，便也不催他。
白月秋提著劍牽著馬探完路回到破廟，臉上是少有的笑意，雖然耗時較久但他總算是辨清了方向、找到了路，而且以他估算他們完全能夠在口糧吃完前到達(dá)最近的沙漠集市，而到了那兒，之后的事就容易多了。他仿佛已經(jīng)看見蚩蚩站在張開雙臂萬花叢中，一雙眸子盛了滿天星斗。只是沒有想到，他再也不會見到那雙眼了。
廟前一地凌亂的馬蹄印，有的已被風(fēng)沙覆蓋，白月秋的嘴角忽地就僵住了，心里升起不好的預(yù)感，就像那夜隔著一條街看空中升起的濃濃黑煙，他急急沖進(jìn)廟內(nèi)，在燃盡的火堆旁躺著一個瘦小的小女孩，看上去只有八九歲，但他知道，她其實(shí)十五歲了，是個想要看花看雪、想要自由，也本該即將獲得自由、看山看海的女孩。阿妲蚩蚩。
老馬說，他最終將她葬在了沙漠里，就在映過她說想去看雪時的雙眸的火堆旁。之后他沒有趕路，坐在西墻下，看著殘敗的墻上歪歪扭扭的字，他好像看見，那個女孩在他走后如何地等待著，如何地在墻上一筆一畫寫下這些字，寫完后那雙眸子又是如何地在太陽下彎成月牙......“夜夢不祥，寫在西墻，太陽一照，化作吉祥?！彼f，愿他夢中之事皆為假，愿他此后長夢皆清明。
直到天空變成蒼黃，他牽過它，將一條手鏈系在它的馬鞍上，那是他從蚩蚩手上取下來的。他說：“走吧，自由了。”蚩蚩，自由了......
他提了劍，轉(zhuǎn)身往回走，風(fēng)沙覆蓋了他的腳印，身后的廟已看不清，只有那夜的火堆會記得那雙眼。
老馬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它想問，他又知道是哪個沙匪殺的？全殺了？可又去哪里找......又怎么打得過？可它不能問，也問不出答案。
故事的結(jié)局是，想要自由的蚩蚩留在了這片沙漠，那個曾想仗劍走天涯后來成為劍不出鞘的懦夫的自由人也留在了沙漠。
而老馬，慢慢轉(zhuǎn)過身，走了，帶著阿妲蚩蚩。它知道他的意思，他們總要有一個是自由的?？傻降祝l也沒有真正自由。它此后馬蹄踏過江南屋瓦，塞北風(fēng)雪，帶著阿妲蚩蚩，帶著白月秋，帶著他的半生風(fēng)雪，心里不曾得一刻解脫。在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后，它決定回到沙漠之洲，回到那夜的火堆旁，有人做著一夜的半生夢，有人將手拂過他的額頭，一雙眸子在火光與月光間亮如星辰，也像他夢里的那雙，那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