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三十一次夢見這個女孩了。
今年五月,幾乎每晚我都會夢見她。然而在現(xiàn)實中,我從未見過她,甚至找不到一個與她相像的人。我覺得我是瘋了。
在廠里,我每天盯著電路板和電鈕發(fā)呆,腦中全都是夢中女孩的樣子。
主任約談過我許多次,如果不是因為車間人手不夠,他可能已經(jīng)開除我十回了。
劉師傅常常勸我,讓我請假回家休息幾天,但我不想,因為請了假就沒工錢。
因為沒有錢,所以剛搬出家的那幾天屬實很后悔,交完房租你就只能啃饅頭拌咸菜,或者去生鮮超市瞧瞧有沒有打特價的一塊九毛九的小番茄。
等到進了電子廠我就再沒有這種煩惱,一是學會了期待下個月的工資,二是車間的高溫和忙碌直接令思維陷入空白。
當你套上那件天藍色的潔凈服時,你的身體就不再屬于你自己,而是成了流水線的一部分,和那群嘎嘎作響的機械一樣,麻木著運作起來。
我們的出租屋在七樓,在密密麻麻鴿子籠般窄小的窗戶之間,在老舊到你懷疑它明天就要拆遷的危樓里。
順著高至腿骨的階梯往上爬,你能看到墻皮脫落的灰色空白上貼滿了各種鮮艷顏色的小廣告。繼續(xù)往上爬,直到頂層,才到我們的出租屋。
這棟老樓只有七層,如果你抓住頂樓室外的欄桿探出腦袋往上望,還能見到旁側(cè)聳立入云的寫字樓,以及那些包圍著我們的幾十層高的電梯房。
我是和女友一起搬進來的。當然,她并不是我夢中的那個女孩,而且相差甚遠。
我忘記自己是什么時候認識的女友,或者說我們可能從未相識,但我的女友就頂著那頭我不知曉何時染的紅發(fā),領(lǐng)著我一起住進了這間小屋。
出租屋的家具都由女友置辦,我沒問她哪來的錢,她也不征詢我對家具款式的意見,我們就這樣無言默契地收拾著我們的小窩。
把舊沙發(fā)背上七樓是件很痛苦的事,但是當你聽著彈簧的哀鳴聲做愛,或陷坐在里面喝著冰可樂看電視時,你也就沒有了任何怨言。
悶熱的車間只有一個密閉的透明窗戶,你可以通過它回憶外面涼爽的世界,前提是你得站在監(jiān)控的死角,防止領(lǐng)班說你摸魚。
有時我會蹲在墻根,把頭靠在窗戶上,像乞丐一樣呆呆地往天空上望。
你能看到厚重的云層白得黏稠,連成遠遠的一片,像潮浪一樣漫過海藍色的天。
那些被風割成長條狀的云,總是漸漸露了尾巴,慢慢展開身子,化作一條條騰躍的巨鯨。
我認為這些就是書上常描繪的海洋,在平靜中起伏,在高亢中猝寂。但我沒看過真正的海,一次也沒有。
不過城市邊緣的江水是渾濁的。熬一宿的夜班你就有了一日空閑的假期,這個時候我一般喜歡陪女友去江邊散步。
在江流的那一側(cè),夕陽總會輕輕沉下去,溢出亮紅的霞光,那種顏色和女友的發(fā)色很像。
我們一直在聊天,有時說得口干舌燥還要聊下去,不知道我們怎么會有這么多話題。但在夢里我常常無言,因為夢里的女孩喜歡沉默,而我真的愛著她。
聽說朋友們都要離開這座城市了,就在這個熱得讓人心寒的夏季。
他們一個個過來與我告別,就在我這破落又窄小的出租屋里。似乎有些朋友我都不認識,但他們都會來擁抱我,對我說一些鼓勵的話。
我每天都要迎來并送走一個不同的朋友,動作重復得令我疑惑,疑惑我什么時候成了交友廣泛的人。
這個時候女友就會坐在沙發(fā)上笑著看著我,翹著二郎腿,手里拿著一瓶葡萄味的清酒。
關(guān)于黑發(fā)女孩的夢依然纏著我,我夢見我們一起去爬山,她抓著我的手,我們穿過柱子一般僵立的樹林。
她手里拿著老式相機,我挎著她輕飄飄的黑色旅行包,我們就這么安靜地一直往山頂走。
有時相視一笑,有時說上那么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陽光從樹葉的縫隙灑落,浮在她牛仔藍的鴨舌帽上。
我問她渴不渴,用不用幫她拿水杯,她笑著搖搖頭,伴隨著風吹落樹葉的聲音。那一刻,我想擁抱她,想向她告白,但是我醒了。
在凌晨的明暗中我隱約看到,女友一臉擔憂地俯盯著我的臉。
“做噩夢了嗎?你怎么哭了?”
我摸摸臉,有像是淚水的潮濕痕跡。
“好像是,有點忘了,挺怪的夢?!?p> 女友披散的紅發(fā)耷拉下來,輕掃著我的臉,很癢。
“沒事嗎?”
“真沒事,睡吧。”
看我確實沒什么問題,女友又重新躺下,翻了個身,背對著我,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平穩(wěn)的呼吸聲。
可是我整夜卻這么仰臥著,回味著剛才的夢,像是正在反芻的牛羊。
直到太陽徹底升起,陽光一股腦涌進房間里,我才起身穿衣,徑直跑過三條街,去趕那班將我們運往工廠的通勤車。
坐在去往工廠的通勤車里,我常常會重溫昨晚未盡的夢,看著那個黑短發(fā)女孩和我一起在雨中靜坐,一起打著傘在植物園眾多的古樹下漫步。
這是多么荒誕的夢。有時流著口水醒來,陽光透過車窗刺亮了睡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到了車間門口。
每次下車照慣例我都會摸摸口袋里的煙,如果忘帶了就得腆著臉皮,向吸煙室里的工友要一根。
有時候我都忘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qū)W會的抽煙。
這段時間廠里接到的工單很少,所以我們也都閑了下來,總聚在吸煙室里扯皮。
工友們說廠里來了個新領(lǐng)導,聽說很年輕,是大學生。我笑了笑,吐了口煙,說關(guān)咱什么事。旁邊人推了推我,說你不也本科學歷嗎,我笑著撓了撓頭,全然忘記自己什么時候讀過大學。
最近我的記憶力越來越差,可能這是什么壞的征兆。劉師傅還在催我請假去看醫(yī)生,女友也開始擔心起來,因為我每晚都會怪叫到哭醒。
我去看心理醫(yī)生,他問我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這些癥狀。我想了想,沒回答上來,因為我實在不記得。
只是想起夢里的黑發(fā)女孩曾經(jīng)將我從海里救起,但我實際上真沒去過海邊,更別提下海潛水。醫(yī)生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最后給我開了一盒助眠的營養(yǎng)藥。
告別的游戲接近尾聲,終于輪到最后一個朋友來拜訪我,這個人我很有印象,他確實是我的鐵哥們兒。
為了他的到來,我向主任請了假,又同女友給房間重新收拾了一遍,然后坐在沙發(fā)上等待。
當然,等待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我常常在房間里嘆息。女友為了安慰我,便倚靠在我的肩膀上,陪著我一起看窗外的黃沙漫天。
這一刻夏季像是倒退還轉(zhuǎn),縮回成了骯臟的春天。在我們這座北方的小城市里,看不到春天,只有冬天的延續(xù)。
北風裹挾著寒冷與灰塵,從灰暗如墻皮的云天之間越過,凝結(jié)出一場令人心碎的泥雨,令萬物都陷在泥濘里掙扎。
望著窗外的雨,我聽到了雷聲,聽到了風聲,卻聽不到屋內(nèi)的任何聲音。
一次閃電過后,我恍惚間回頭,發(fā)現(xiàn)女友已不在,房間空曠得寂寞。接著是門響,敲門聲就像猛烈的雨點。
我打開門,看見朋友舉著傘低著頭,衣角滴落著腐臭的泥水。我把他迎進來,看著他踩臟我們的地板。他收起傘,抹抹濕透了的頭發(fā),笑著說外面風太大,露出了半黃半白的一排牙。
這之后我們互相問候,聊起電子廠車間那些令人沉默的流水線,聊起電路板上那些芝麻大小的芯片,聊我們的未來,聊我們的過去。
我們是如此相像,就似在對著鏡子自言自語。他撓撓頭,我看見摻著凝固泥塊的皮屑落在他的肩上,落在我們的地板上,落在從未存在過的空間上。
我問他一會兒要去哪,他沉默,像是突然成了一座雕塑。我和他講我的夢,講那個女孩,他癡傻般點點頭,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我送他出去,外面雨停了,整條街道臟得像在泥坑里打過滾的流浪狗。
他抱著黑傘,在長廊盡頭轉(zhuǎn)過頭和我揮手,我目送他下樓梯,走到小區(qū)外面,直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見。
等他走后,我才忽然想起忘記問他一件事,我和他講的那個夢中女孩,到底是黑色短發(fā)還是紅色長發(fā)。
后來我又問了他一次,不過是在他的墓碑前,他來我家的那一次是我見他的最后一面。他在某座山的樹林里上了吊,發(fā)現(xiàn)他時,他跟那些柱子一樣的樹木一起僵硬著。
我站在他冰冷的墓碑前,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哭。
風刮走紙錢燒成的灰,在墓地的碑林里穿巡。我隱約聽到風中有人喚我的名字,我回過頭,望見死亡的標志從我的腳底平鋪到遠方群山深處。
你會感到自己陷入一片沉寂的世界,因為每天都有人在這里哭,在這里悼念,所以你知道這里是一個悲傷的世界,是一個讓人無奈的世界。
夕陽又在遠處山影中游晃,濺落一叢凄涼的緋云。我幻想在那些我望不到地方,有一道生與死的邊界,我在這邊傻傻地站著,而朋友在那一頭不停地向我揮手。
日子總是在繼續(xù),就像我負責的這些貼片機,都是永遠不能停下來。
那天劉師傅突然找到我,說他有點頭疼,讓我先在他的工位頂一會兒。
我忘記了自己怎么回答的,在繁忙的燥熱中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換了多少料帶,按下了多少電鈕,只記得將近一個小時沒見到劉師傅回來。
我出去找他,看見他躺在休息室的長椅上,像是在熟睡。
這種安逸使我也忽然感到困倦,于是我坐在他的腳邊,楞楞看著自己的衣柜發(fā)呆,就這樣我們保持這個姿勢,直到我意識到劉師傅沒有了呼吸和心跳。
我沒有打求救電話,而是直接離開了車間,我想早晚會有人注意到的,我真的不想再參與進任何事情了。
我走到工廠的大門,門前三層樓高的大屏幕正在播放工廠產(chǎn)品的宣傳視頻,我停住腳步,讓自己浸泡在屏幕的輻射里,讓藍色紅色黃色的光不停在我臉上變換。
我想著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了劉師傅的尸體,我一定會被叫去問話,因為平常他待我最好,車間里的人都冷冰冰的,只有現(xiàn)在成了尸體的劉師傅才有一點溫度。
我忽然覺得累極了,像是正頂著暴風雨往朋友家走,泥水順著我的脖子和頭發(fā)往下流。
這個城市好像沒有春天,沒有夏天,可能只有漫長的秋天和冬天。
我又在做夢了,夢見黑發(fā)女孩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我們跑了一個月又一個月。
這些日子就仿佛一場大夢,我在夢里醒來,又在夢中睡去。
我夢見我走到我們的出租屋,我爬上高高的樓梯像在爬一座熟悉的山。
我敲了敲門,隱約聽見女友在門后唱歌。我用鑰匙擰開門鎖,推開門,看見屋內(nèi)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