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現實生活

穿花系錦

第四十二章 “小新親”

穿花系錦 滇翳神道 3298 2022-11-27 00:03:00

  何靄云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有時睜開眼睛打量四周,有時呆呆地看著襁褓里的孩子,別人問“今日覺得怎么樣?”“硌想吃點哪樣?”......她像聽不懂人家的話一般,只是遲緩地搖頭、點頭,過不了多會兒就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慢慢的,她開始感受到體內那一顆心“砰砰砰”跳動有力,這顆全新的心臟讓她躺不住,想坐起來,想從這屋子里出去!

  這一日她醒了,屋子里沒人,看窗外日頭正好,她慢慢起身下了床,雙腳落地站起來,只覺得腿上無力,輕飄飄的跟不上她的心,稍微走兩步就打絆子,險些讓她摔倒!

  “少奶奶悠著點!”

  一個下人剛好進來對她說,她抬頭沖著那人笑道:

  “這一雙腿好沒用,摔它一跤也是活該!”

  來人一愣,頭一遭聽少奶奶這么說話……

  覺得她不對勁的人越來越多。明明還是那個何靄云,卻又不是原來的何靄云了。

  鄭氏一說起來就懊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人往洋人的醫(yī)院送!

  “買買!全身的血都換了一遍!再加上西洋人的那個針水打進去,硬是把人的魂掉了個包!”

  如今非但換了個人,還換成個天下婆婆都忌諱的人:

  第一宗是“主意大”早先那會兒還嫌她呆,這下才曉得原先的好!瞧瞧她如今在長輩面前也不知收斂,自己這個婆婆還沒有開口,她就大拉拉地跟公公婆婆講擺起來了!

  第二宗是“沒見識”,成天搭仿(像)個娃娃一樣摸摸這兒,動動那兒,對萬事萬物都新奇,逮著個人就要學要問!

  第三宗是“好打扮”,挑剔穿戴,整日要外頭去逛,一到街上就說如今城里的女子不會打扮,鋪子里做的衣衫不好看,扯了不知多少錦緞布匹,做了不知多少衣裳......

  “唉!要是驤駿回來發(fā)現自己的媳婦被掉了個包,還不曉得要怎么著呢!”

  鄭驤鎣聽了家里這些“換魂”的議論覺得荒謬可笑,但如今的嫂嫂言行舉止確有出人意表之處。

  大表哥鄭驤駿可算是滇省第一批學習法文的青年了。那一年法國派其鐵道部之高級官吉力莫到滇查勘修筑鐵道路線,其翻譯錢先生,乃二伯父鄭澤佑舊相識,家中拜托他教大哥學法文。吉力莫見之大喜,遂成立一法語學堂于圓通寺內,收他大哥及若干年青人為學生,以天主堂神甫為師學習法文。大哥后來入方言學堂繼續(xù)學習法語,并赴法國專習建筑,回國后法國人聘請他去滇越鐵路公司做事。

  表哥在越南幾個月不回家,家里頭的瑣碎事情一概不與他在信中說,如今嫂嫂性情大變,不知他曉得了會怎樣?

  鄭驤鎣回憶起第一次見到何靄云的情形:

  多年前的一日,祖母牽起他的手說:“啟辰,今日我嫂嫂請我去家里吃新媳婦的圓子飯,奶奶領你去吃可好?”

  他自然是歡喜的。

  新婚第七日新婦下廚做羹湯,所做的以豆腐圓子為主要食物,故稱“圓子飯”。其實不過是感謝親友為取親忙碌數日的一番心意,邀客不多,無非是一些至親密友。

  鄭驤鎣被祖母牽著進了門,只見女家來送茶者的兩個女孩正站在院子里,一個十一二歲,怯生生地,聽說是新婦的妹子,另一個只有七八歲,小臉白生生胖嘟嘟的,眼睛又圓又亮,稚氣可愛,說是新婦的侄女。家里的婆婆媽媽招呼兩個“小新親”坐于堂中,以家中女孩子相陪。她們在一起吃檳榔、三道茶,驤鎣因喜歡那個“小新親”,就湊上去討茶果吃,眼巴巴地瞅著人家,那女孩兒也呆呆地望著他,眾人在旁邊看這兩個小孩子憨態(tài)可掬,都覺得有趣。不一會兒,新婦出來引其兩個妹妹拜見尊親,然后拉著她們回新房去說話,鄭驤鎣也要同去,被婆婆媽媽們笑著拉住,那小女娃回過頭來看著他鬧別扭,仍然是呆呆的。

  鄭驤鎣只聽人說:“小鄭公子快來吃新婦家送來的茶食!”才不情愿地被拉過來瞧,一個茶盒,打開每份茶食為一包子、一花糕、來兩油炸散子、一梅花式點心、一佛手式點心、一紅紙迭成之檳榔盒,一共三十六份。茶食外,附有數盤瓜子瓤、松子瓤、核桃瓤、蜜棗等。

  鄭驤鎣看著面前的茶食并不見奇,隨意拿了一塊點心吃,仍抬頭四處尋那小女娃。

  “嘖嘖,之前聽說女家也算是建水的一方豪紳,怎的就送來這么一個茶盒另幾盤瓜子核桃,僅僅三十六份,連送至親都不夠,也太寒磣了!”

  “是啊,年前姑太太的大孫女兒出嫁,兩大抬盒茶食,合香樓的龍鳳合巹喜餅、一品香的破酥包子!買買!怕是有百余份哪!”

  “如今這新式學堂讀書的女子,反倒把人情規(guī)矩都丟了,以今日為例,不光這茶食不用心,新婦竟想連‘掃箱’‘三道割’都要省去,果然這外鄉(xiāng)人不懂我們的禮數!”

  幾個人聞之驚嘆。

  “看今日送這茶食的兩個女娃,都怯生生的沒見過什么世面,小的那個更是可憐,連話都不大會說!可見在本地親族不旺,人丁單薄,硬是找不出個成行實器(像樣)的姊妹了?!?p>  眾人搖頭嘆息。

  朱馥芳在屋里頭陪著嫂嫂,看她悶悶不快,寬慰她道:

  “嫂嫂你心寬些,如今新人新事,不興講究咱們從前的老禮啦!茶盒點心多是浪費,倒不如省了去,這才是會過日子的!”

  “你是個直到的,自然不會拿這些虛禮蕪節(jié)當真,可是你瞧瞧別人那個嘴臉!”

  朱馥芳從窗戶望出去,只見姑姑她們正聚在一起指指點點,說的都是些踏洩(貶損)人、不中聽的,她氣不忿要出去理論,被嫂嫂攔下:

  “如今你也是當奶的人了,脾氣還是這么的沖!人家說的是我家事又不是說你家事,我都沒有發(fā)作,你充哪樣六指頭(管閑事)?”

  “嫂嫂!我氣不忿她們眼皮子淺,整日拜高踩低,哈貓日狗的!”

  “你聽聽你如今講話,哪里還有書香世家小姐的樣子!得了得了!我曉得你為我打抱不平,我領你的情了!姑奶奶你消停些吧!”

  嫂嫂借著責怪馥芳,自己心里的一口悶氣也散了些,兩妯娌講了些日常話,然后就一起入席去吃圓子飯。

  席間,馥芳細瞧那新婦,正日子那天亂麻麻的不及看,今日才得見這個在女子師范學堂讀過書的新婦。

  “以前聽說女子新學不光講婦德,于修身、國文之外,還有算學、歷史、地理、格致、圖畫、體操、音樂種種,今日一見這新婦,果然與老輩不同!不光未纏足,走路還抬頭挺胸,與人說話無論男女竟都直視對方,郎朗對答,毫不扭捏,嘖嘖!如今的女子真是大膽啊!”

  朱馥芳回來與家人說起席間見聞,猶自贊嘆不絕。

  “得了得了!何消羨慕后輩,你還不夠大膽么?”鄭松道,引得兒子媳婦們暗笑。

  朱馥芳渾然不覺被丈夫戲謔,只顧著跟兒子道:

  “咱們驤駿將來的媳婦,也得是這樣讀過書,見過世面,落落大方的女子才好!”

  等到何靄云過了門鄭驤鎣才認出她來,就是當年自己見過的那個呆萌的“小新親”。她將將十八歲,個子小小的,模樣是好的,白生生一張精致小巧的臉,黑漆漆圓溜溜的眼睛,眼神卻是呆呆的,你跟她說話,她就像一個發(fā)懵的小動物一般不知所措,話少得可憐,偶然來一句,沒頭沒尾,讓人全無頭緒。

  “……可惜了一副好模樣,只是腦袋不大靈光?!?p>  這個孫媳婦與朱馥芳所盼不同,寡言少語不機靈,無甚趣味。當初家里請人為何靄云看過八字,算命的說她“命中多子,極旺夫”那時驤駿剛剛回國,整日忙于事務,于男女之事上不用心,面對家中催逼,他只說:

  “只要肯服侍祖父、母,孝順爹娘的就好?!?p>  兩人只見了一面,他就在幾個人選中指了何靄云,圖的是這個人沒有心思,另外,沒有裹小腳。

  其時,本省婦女纏足懲禁令比之全國尚早15年,規(guī)定十歲以下的女童禁止纏足,已纏足者一律釋放,但民間仍多觀望,很長一段時間內“禁者自禁,纏者自纏”,許多人家的長輩仍然將是否纏足列為相看女子之首要,像鄭家這樣的大戶人家,自老祖母到丈夫都不要女子纏足的,反屬罕見。

  何靄云娘家是商賈出身,出滇南走夷方,從來務實少虛,不重女子纏足之禮,她家里幾個表姊妹都在省立女子學堂讀書,那女子學堂可是不收纏足的女子的,故而她也是個“天足”

  為著兒媳婦家里長輩不給女子纏足,鄭延周背地里是這么評價親家“富而不知禮,商甚吝于財!”,全忘了他祖上也是工商出身。

  何靄云雖未纏足,卻沒有像姐妹們那樣也上新式女子學堂,只在舊式私塾里讀書認字,因為繼母說她“腦子又笨,膽子又小”,為著她好,怕她去新學堂受人欺負。

  鄭驤鎣看這新嫂嫂整日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長輩身后,不讓她坐下她就一直站著,若有人同她說話,她一雙眼睛直直望著說話的人的嘴,似乎光是聽不能明白,須得要從對方一張一合的嘴里才能“瞧”出真正的意思來,就這么一個憨癡怯懦的小丫頭,誰能料想后來會變成那樣……

  “一個人不知經歷了什么,才會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

  鄭驤鎣常常自問,嫂嫂究竟是涅槃重生還是靈魂穿越?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置
設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