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馥郁跟馥芳商量:欲自她拿出的五百兩銀票里撥二百兩給小兒子江奕去開布莊,馥芳道:
“由著姐姐使!我都得!”
依著驤駿的建議,這布莊生意采用“股份制”,馥芳和驤駿各投銀二百兩做股東,另留三分之一干股給江家將來出資回購,鄭老太太自己不愿出頭,讓孫媳婦何靄云打理自己的那一份,江奕當老板,負責日常經(jīng)營。
瞞著五寶,馥郁母子在城外三市街尋得了鋪面,為著起個好名字,馥郁專門去請教曾任經(jīng)正書院掌事的朱承祜。
“左傳有云:大道行思,取則行遠,就叫‘大道行’吧!行思而致遠,定然前景遠大!”
“大道行”棉紡布莊開張了!除了賣滇產(chǎn)土布,還通過驤駿聯(lián)絡賣自滇越鐵路運來的上海、東洋、印度的機制布,時下機制布越來越受追捧,布莊生意蒸蒸日上。
當初選店鋪,江奕沒有選城里布行扎堆的正義坊、順城街,他瞧中了城外三市街,一來鋪金便宜,二來他認為此間靠近滇越鐵路終點站,人貨集散方便,雖然此時環(huán)境雜亂無章,但日后必是進出昆明的除滇池水運碼頭外的另一個交運樞紐。果不其然,一年后,為著進出滇越鐵路火車站方便,昆明開始改建大南門,連帶著把三市街也進行了全面修建,擴寬為五丈五尺,車道為石塊鋪就,兩旁是三合土人行道。街道兩廊則統(tǒng)一建成兩層樓商鋪,與舊城民房不同,采用了新技術新材料,圓拱門、百葉窗、哥特式尖頂與中式雕花融會雜糅,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過渡的特色,另外還遍植行道樹,疏浚修繕下水道。這么一來,在金碧路、三市街周邊一帶,外國商人和傳教士們一下子開設了很多洋行、金融機構和教堂,比較著名的有法國東方匯理銀行辦事處,希臘哥臚士洋行,日本保田洋行,英國的錫安圣堂等。
大家嗅到商機,紛紛搶著來開店,到如今這一整條街已是富華綺麗,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棉紗鋪、裁縫鋪、首飾鋪、綢緞鋪、金子鋪、洋貨鋪一家緊挨一家,家家門面光鮮亮麗,貨品琳瑯滿目,商號、酒樓、洋行林立,招牌清一色黑漆金字,樓面氣派,街道整齊干凈,出入之人一個個昂首挺胸,談笑風生,看上去洋氣闊綽,在這么講究的街道行走,不由得人注重儀表,約束言行,生恐被人笑話自己是“老樅”(土包子)!
大家都贊“大道行”當初有眼光,早早占據(jù)了“八面風”的好位置,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生意興?。?p> 江奕只可惜母親沒有等到自己揚眉吐氣的這一天,他心中對五寶有怨氣,一直不肯回晉寧,早早言明江家大院全歸哥嫂,自己要在城中安家置業(yè)。
滇越鐵路法國公司規(guī)定高級職員每年有14天例假,除此之外,還享有星期日休息,以及法國國慶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勝利節(jié)、圣誕節(jié)、元旦節(jié),此外每年又有一定旅游假去避暑,一切費用均由公司承擔。
鄭驤駿這一回休假在家里呆得時間久,與靄云恩愛異常,臨走時靄云拉住驤駿的胳膊,千叮萬囑,驤駿湊近她耳邊與她輕聲道別,倒把旁人看呆了。
幾個月后家中忽然收到驤駿發(fā)來的電報,說自己于月前染上了瘧疾,現(xiàn)下已無虞,目前正在開遠養(yǎng)病,已康復,勿念。
那時法國人在開遠成立了臨時醫(yī)院,醫(yī)師、醫(yī)生都為法國人,主要任務是為鐵路公司總經(jīng)理、經(jīng)理和高級職員服務,驤駿在那里養(yǎng)病,理應能得到好好照料,但一家子還是不放心,靄云決定親自去看看。
“一個婦道人家,從未出過遠門的人,如何去得?!”婆婆鄭氏最恨媳婦這等出格舉動,按捺不住嚷起來。
“母親莫擔心,不就是拍一張電報給驤駿,告訴他我買的哪日火車票,到站了他自然便會來接,沒有什么難的?!焙戊\云從容道
長輩們都搖頭不相信事情如她所說那般簡單。
一家人商量半天,最后還是決定讓驤鎣跟學校請兩天假,陪著嫂嫂去開遠探病。
靄云他們叔嫂一早乘著黃包車去火車站,沿途只見金碧路一側一大片黃墻紅瓦的近代歐式風格建筑群落,車站旁的法式官邸也十分漂亮。
靄云是第一次座火車,心中又緊張又激動。
民國11年(1922年)8月,滇省首府“云南府”改稱“昆明”,滇越鐵路的“云南府站”也隨之改為“昆明站”。
二人到了車站門口,只見停著很多候客的黃包車,車夫們等著招攬剛下火車的旅客,一排排木板搭成的“洗臉攤”,備有木凳、毛巾、臉盆、燒水壺和火爐,上下車的人們可以付錢到攤上用熱水洗個臉,消除旅途中的疲憊。
一路看見許多“洋人”,靄云又好奇又害怕,緊緊地尾隨驤鎣進了站,只見里面一座兩層樓站房,配有一段較長的、帶有金屬雨棚的月臺,另外還設有兩段站臺供旅客乘降。
上了火車,找到座位坐下,旁邊有幾個“洋人”,說啥她也聽不懂,所幸驤鎣懂英文,一路上跟幾個“洋人”聊天,那個兇狠的洋人乘警過來盤問眾人時他應付自如,靄云在旁邊看了心中羨慕。
列車穿行在田野山間,天地猶如一幅美麗的畫卷在她眼前展開,就連車廂里的氣味都透著勃勃生機,她心中感嘆:這人活一世,得有這樣豐富新鮮的經(jīng)歷才算值得!雖然擔心著驤駿,仍然不可遏制地興奮。
列車時速不過30公里,一路??空拘旭偭思s莫六小時后到達開遠,叔嫂二人隨著人流出戰(zhàn),遠遠看見驤駿身著白色西裝,站在車站口笑盈盈地來接他們。
“我不是發(fā)了電報說一切都好嗎?你們還是不放心!”邊說邊摩挲驤崟的頭,眼睛望著面前一臉興奮的靄云。
“既然來了,不如跟我去一趟河內(nèi),看看我定的機器吧!”驤駿對他們道
那日,他跟靄云說要辦機器紡織工廠,并不是一時興起。
鄭驤駿對修建滇越鐵路是非常支持的,認為鐵路的修建將打通云南通往國外的大通道,有了這趟列車,云南就將立于陸路開放前沿,直接與西方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接軌,屆時可以利用國外先進的技術和文明造福一方。所以,在被滇越鐵路公司聘用擔任工程師的這些年,他一直熱忱地投入鐵路建設中。
這些年,他親眼看到中國勞工是如何用生命鋪就了滇越鐵路,在痛心哀傷的同時,仍然對滇越鐵路寄予厚望,心中寄盼著:等到鐵路建成,等到華夏富強,我人民將不再被西方列強剝削殘害!到那時,要跟他們清算他們犯下的種種罪行!他將暗中收集到的滇越鐵路修建過程中法國人迫害中國勞工的證據(jù)提供給國外的朋友,讓他們在報紙上揭露法國人在掠奪中國資源的同時踐踏人權的罪行!
滇越鐵路開通前,由于云南周邊國家經(jīng)濟水平較為落后,需要大量先進的中國商品,云南始終處于出超的地位,雖然還停留在農(nóng)耕經(jīng)濟和手工業(yè)時代,但金融穩(wěn)定,物價平抑,老百姓的日子簡單安逸的,人人安貧樂道。
滇越鐵路通車是近代云南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重大轉(zhuǎn)折點,從昆明到越南海防的行程由通車前的30多天縮減為6至7天,這意味著滇越貿(mào)易能經(jīng)此通道以更高的效率開展,云南對外貿(mào)易有了巨大變化。
滇越鐵路通車令社會風氣大變,過去老昆明人崇尚節(jié)儉有度的生活信條,如今奢靡之風盛行,人們的消費水準一天天提高,街上衣鋪林立,人人衣著講究,吃食靡費,花樣繁多,娛樂消遣業(yè)發(fā)達,昆明街頭的法式建筑眾多,走在正義路、三市街這些地方,商鋪會所多粉飾修葺,白天招牌亮眼,夜里霓虹閃耀。隨著鐵路通車醫(yī)院、教堂和民用電燈電話、自來水也進來了,西餐、面包和咖啡都成了昆明人時尚的消費商品。云南第一座水電站——石龍壩電站,其德國西門子公司的發(fā)電輸電設備,云南亞細亞煙草公司、宣和火腿公司引進的機器設備和有關技術人員,都是通過滇越鐵路運進來的,這些都對云南近代工業(yè)發(fā)展有著極大的促進作用。
昆明人的生活和思想也在發(fā)生著變化,這座有著幾百年歷史的城市,被滇越鐵路這條綿延千里的鋼鐵巨蛇打破了原本的平靜,這個過程是痛苦的,流血的,卻又是不可阻擋的。
滇越鐵路成為以法國為首的西方列強榨取云南人民血汗和資源的工具,首先是洋貨進口稅率優(yōu)待,為洋貨向云南傾銷提供了有利條件,而對我出口貨物,不僅先抽十成出口正稅,還要抽六成的復進口稅,合計達十六成,比只收七成的洋貨稅增加一倍以上。洋貨輸入最主要的就是棉貨,包括棉花、棉紗、布匹及其他棉制品,約占進口貨總值的50%以上。而且逐年增加,外國棉貨對本土手工業(yè)的打擊是致命的,價廉物美的洋布對本土優(yōu)質(zhì)土布市場形成圍堵沖擊,手工紡織又要依賴日本、印度的洋紗,城市首先被“洋貨”攻占,昆明城里許多本土商品店鋪受到?jīng)_擊后破產(chǎn),無數(shù)手藝人失業(yè)。
鄭驤駿看到法國人利用滇越鐵路對云南經(jīng)濟的‘吸血’,甚為憂心!不能任由外國機制棉紗布匹對本省紡織業(yè)形成傾銷,賺走豐厚的利潤,讓本地子民承受失業(yè)破產(chǎn)的惡果!他想做實業(yè),將本省的棉紡工業(yè)搞起來。
為此,他一直在考察印度棉花進口原料,先后聯(lián)系了英國、新加坡、日本的紡織機件廠,這次,他準備要與廠家在越南河內(nèi)見面磋商。
越南河內(nèi),天氣潮熱,空氣里有花果的香氣,幾個人出車站后準備換乘人力車,立刻有女子圍攏上來叫賣水果和檳榔,她們說話聲音輕柔,嚼過檳榔后的嘴唇黑紅,但牙齒卻潔白整齊。那些年輕女子微笑著跟他們招手示意,表情既熱情又羞澀,頭發(fā)皆緊緊地挽在腦后,耳畔簪碩大的白色香花,身形玲瓏,有著奇特的異國風情,看得驤鎣目不轉(zhuǎn)睛。
城市沿路兩旁是高大的棕櫚樹,掩映著白色的佛塔,沿街有無數(shù)的商鋪、作坊,最多的是中藥店、家具店、繡坊、瓷器、金銀首飾、珠寶玉石及香料店,在那些店鋪里,都擺放著鑲螺鈿的柚木桌椅,桌面和椅子靠背上鑲著大理石,門窗皆刷漆描金,雕工精美,富麗堂皇!
驤駿本想讓他們住河內(nèi)的首府酒店,一進房間,里面寬敞得像一個教堂,靄云一看就不喜歡,這樣空闊的臥房,晚上如何睡得安穩(wěn)?
無奈,驤駿只得把兩人安排到朋友的家里,一進那人家,靄云的眼睛就亮起來:寬敞的印緬式樣回廊由木雕的柱子支撐起來,精雕細刻的中式門窗與歐式彩色玻璃相得益彰,花園里熱帶植物郁郁蔥蔥,房間里的擺設精美絕倫,空氣里彌漫著馥郁芳香......
靄云愛這中西合璧,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宅子,贊嘆不絕道:
“我竟不知這世上有如此美妙的宅子,只可惜老祖宗不得親眼見,她老人家病了這半年,若能瞧一瞧外頭的花花世界,心里頭一喜歡,這病就好了!”
驤駿笑著看她如癡如醉的樣子,若有所思。
西餐廳里,靄云他們好奇地看著服務員把菜一道道端上來,驤駿介紹道:法式濃湯,香煎牛排,馬爾格里魚,米尼翁特蘆筍,色拉和點心,波爾多葡萄酒......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驤駿起身與走進餐廳的“洋人”熟絡地交談,他們眼睛看向這邊,難道是在談論自己?慌得她忙垂下眼,卻見驤駿引著兩個“洋人”朝著自己這邊走過來。
“我的兩個朋友想過來問候你們,靄云你不要慌?!斌J駿說著,輕輕扶住了她的肩
靄云心想:早知道有應酬,應該好好打扮一下再出門,定了定神,挺直腰桿揚起頭,向著走過來的兩個“洋人”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