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家大院堂屋里,蘇錦兒帶著戲班的兩個徒弟大咧咧地坐下,拿出煙槍抽起來。
“江老爺,我委屈啊!這‘小英紅’當年投到我那里,我是又找?guī)煾到糖?,又做頭面衣衫,銀元不知花了多少,好不容易調(diào)教出來,指著她養(yǎng)活一大班子人,誰成想遇到了您家二公子,兩個人卷鋪蓋就跑了,我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江伯方鐵青著臉道:
“我家老二荒唐!聽聞他給這個戲子贖了身,敢問蘇老板,我南院地契可在你手里?那可是江家的祖產(chǎn),外人拿去是不作數(shù)的?!?p> “哼哼!江老爺莫欺負我們唱戲的見識淺,貴二公子把江家南園抵予我的時候,可是有中人、官牙簽字蓋章的!”
“沒有宗族家長同意,四鄰簽章,又沒有報契上稅,哼哼,那就是‘白契’嘍?!”
蘇錦兒一聽愣住了,把叼在嘴里的煙槍往腰間一別,向江伯方比劃了一個巴掌。
“五百銀元,我就把地契還給江家!”
江伯方恨她獅子大開口敲竹杠,但此事罪魁禍首還是那個戲子!害得老二迷了心智!當務(wù)之急還是要把人找到才行!
“這么著,你的徒兒,還得你去找,人找到了,我就把錢給你!”江伯方道
蘇錦兒自知沒法子找到人,便拿出戲子唱戲撒潑的本事,往地下一坐,鬧將起來。江伯方勃然大怒,命人將他們攆出門去,放狗追到村子外幾里地,直把三個人嚇得屁滾尿流。
此時,千里之外的越南河內(nèi),仲平正提筆給大哥寫信。
過去在富滇銀行工作時,他很清楚周邊國家所發(fā)行銀幣的成色及兌換流通情況。法國東方匯理銀行在東南亞發(fā)行的安南銀元又稱“坐洋”,成色及重量都優(yōu)于滇幣,故在云南、廣西等地通用。第一次到越南海防時他已預(yù)見到國民政府由于巨大的財政赤字,大量超發(fā)金圓券,必然導致貨幣貶值,故回國后動員哥哥將江家藥鋪收到的紙幣兌成銀元存入富滇銀行,然后再由自己陸續(xù)兌換為“坐洋”。
他一直小心謹慎地對戶頭上的這筆錢進行外匯投資,集腋成裘,如今戶頭上已有英鎊100,美金若干,照此時匯率已足以贖回抵押出去的祖產(chǎn)了!
“……當日之抵押并未申報地籍完稅,故其人亦不能轉(zhuǎn)賣,目下弟尚須滯留異鄉(xiāng),待回國后即可贖回,于江家祖先靈前領(lǐng)罪……”
江伯方拿到信捂面而泣,雖然兄弟信里沒有交待事情原委,但得知他心懷愧疚,為了拿回祖產(chǎn)苦心經(jīng)營,就足以讓他原諒他了!
如今知道了他人在越南,只是不知道他是否還和那個“害人精”在一起?江伯方思之再三,決定來翠花街找鄭家,他們對越南熟悉,說不定有辦法可以找到人。
“……我江家絕不能接受一‘戲子’入門!若尋見舍弟,務(wù)必勸其懸崖勒馬,速速回昆?!?p> 江伯方痛心疾首,朱老太忙安慰他,答允讓驤駿去打聽江仲平的下落。
子皙的另一封信,是寫給陸友文的,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他只能把信寄給吳夫人,請她轉(zhuǎn)告陸友文:英紅目前在河內(nèi),母女平安。
陸友文沒有收到這封信。當日溫泉之辱,英紅不告而別令他與家中決裂,迫不及待地想要參軍!恰逢滇南第一集團軍正在擴編,陸友文順利入伍,可憐他一直養(yǎng)尊處優(yōu),軍營紀律嚴明,軍務(wù)繁忙艱苦,這陸公子狀況百出的軍旅生涯開始了。由于背景特殊,有上峰“罩護”,他一直沒有上過前線,雖然屢屢犯錯,時時惹麻煩,卻也平平安安,同僚都在質(zhì)疑他這樣的公子哥為什么非要待在軍隊,暗地里封他“不戰(zhàn)不守不爭不搶不退不走”的“六不公子”。
他不能適應(yīng)軍隊,卻以一種自虐的心態(tài)反抗著家里的控制,哪怕被長官同僚嘲諷打擊,哪怕被軍旅奔波折磨,支撐著他沒有開小差的,是心里的那份愧疚和遺憾。
而此刻,在千里之外的河內(nèi),江仲平帶來了兩個故人,正是鄭驤駿和何靄云夫婦!受江伯方所托,鄭驤駿托人打聽到江仲平的消息,攜靄云專程來看他們。
何靄云打量著眼前的英紅,她還記得當日老祖宗壽宴上唱戲的那個英姿颯爽的女子,如今她產(chǎn)后體態(tài)較之從前豐盈,皮膚光滑細膩,眉眼溫柔如水,如有神光籠罩全身,任誰都瞧得出他們一家三口生活寧靜幸福!再看那襁褓中的女嬰,健康乖巧,有著一雙和母親一樣美麗的大眼睛。
英紅也記得這位太太,當年在鄭宅正是她親點自己唱的《楊八妹》!
在這異國他鄉(xiāng)能夠碰到熟悉的人,子皙和英紅都十分欣喜!四個人聊著國內(nèi)戰(zhàn)事,以及昆明這兩年的變化,直至夜深人靜。
鄭驤駿說:“就這一兩年間,國內(nèi)北大、清華、南開等高等院校、科研院所、機關(guān)團體、工廠企業(yè)、金融機構(gòu)紛紛因戰(zhàn)事遷入昆明,其中以西南聯(lián)大對昆明民眾思想的觸動改變最為巨大,昆明成為了抗日救亡的前沿!說來也奇,一邊是日本飛機無休止的轟炸,我們差不多日日要‘跑警報’,另一邊是城市迅猛發(fā)展,新樓房、新街道層出不窮,老的行當沒了,新的馬上就起來,舊的城市被破壞了,新的城市拔地而起......”
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了幾本刊物:《南方》《群眾》《前哨》《云南學生》遞給子晳他們看,子晳激動得手微微顫抖!看到母校東陸大學在紀念“九一八”七周年時重刊的《東陸大學抗日救國會宣言》,他的眼眶濕潤了,為母校師生在推動抗日救亡中的事跡而熱血澎湃!
“英紅你看!‘昆華新劇社’和‘金馬劇社’上演了抗日新劇《民族光榮》和《血灑盧溝橋》!”
子晳把報道翻給英紅看,英紅忙接過來細讀,當年子晳帶自己去過這兩個劇社,還與他們一起排演過“文明戲”
何靄云說:“從前我們羨慕河內(nèi)的法國餐廳和劇院、商場,如今昆明的百貨商場、高級酒店、劇院、西餐廳、咖啡廳到處都是,英紅你記不記得原來的的影劇院唯有水月軒和新世界、大眾、大中華逸樂幾家?”
英紅忙點頭道:“記得記得!我從前在大中華唱過戲呢!還與子晳他們一起去看過電影。”
“我們出來時,在曉東街的南屏大戲院剛剛開業(yè),有樓上樓下兩層,比大中華更高檔華麗,還放映美國好萊塢片子!”何靄云道,英紅一聽可同時容納近兩千人觀影,不禁嘖嘖贊嘆......
這是一個令人激動難忘的夜晚,身在異鄉(xiāng)談?wù)摷亦l(xiāng),令人特別渴望立刻投身于家鄉(xiāng)此刻日新月異,如火如荼的發(fā)展改變中去!
“鄭先生,鄭太太,麻煩二位回去轉(zhuǎn)告我大哥,我們在河內(nèi)一切都好,年底我們就準備回昆!”子皙說著扶住了英紅的肩膀,她也深情地回望著他。
“好一對璧人!”何靄云心里由衷贊嘆,道:
“放心吧,待我回去就告訴江大哥,他一定會期待見到你們和孩子的!”
英紅聽了這話,臉上神色一黯。
江伯方聽何靄云說了仲平他們的情形,又驚又喜:“真的?老二說他年內(nèi)就要回來了?!”
待到回去與媳婦說了仲平在越南的情形,她問:
“哪樣?!他們連娃娃都有了?!么你讓不讓那個女的進門呢?”
江伯方氣憤地說:“哼!我江家豈容這種人!至于孩子,我早就想好了,待我明日去一趟龍頭街司家!”
素青回娘家沒多久,龍頭街上的人就發(fā)現(xiàn),過去那個行為端正,走路目不斜視,說話有板有眼的司家二囡,居然會在青石板路上蹦蹦跳跳,掐花撩朵,腳嫌手欠,紛紛在傳:司家二囡因為不能生產(chǎn)被江家休了,犯了瘋病!
江伯方聽說了她如今的情形,心中老大不忍,是自家兄弟對不住素青,毀了一個好好的女子,雖然兩家已經(jīng)和離,但江家不能不管她。如今老二要回來了!就算是與那個戲子有了孩子,但他們江家是斷不會接納一個戲子進門的,不如讓素青回來養(yǎng)著孩子,這樣她就能名正言順地在江家終老了。
江伯方把來意講給司家媽媽和素青聽,說:“......孩子畢竟是老二的骨肉,你若愿意,等他們年內(nèi)回來孩子就交由你來帶,你還是江家名正言順的二少奶奶!”
司家媽媽在一旁聽了也覺得是個辦法,從夫家退回來的女子難再找好人家,女兒如今又添了瘋癲的毛病,往后就更難了,如果有一兒半女傍身,將來也有靠,想到這些忍不住沖素青點頭。
素青心里亂糟糟的
江伯方走后,司素青坐在鋪子里頭發(fā)呆,想著大伯說的“養(yǎng)個娃娃......”
忽然外面有幾個人講著“官話”跟路人打聽事情,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自1938年起,龍頭街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好些外省人,聽說這些人都是教書先生、讀書人,北邊在打戰(zhàn),這些人要把學校搬到這邊來上課。素青抬頭看,外頭說話的果然是幾個教書先生模樣的“外省人”。她一眼就瞧見他們中間的一個女子,人很清瘦,不大看得出年紀,懷里抱著一個小嬰兒。
那女子氣質(zhì)出眾,把一件老藍色土布通身旗袍穿出了極干凈別致的味道。
素青眼瞅著她邁進了鋪子,女子皮膚白皙,眉眼如星,用兩枚別針把燙過的短發(fā)爽利地別在耳后,露出白凈的額頭。素青有些慌亂地站起身來招呼女主顧,她講著好聽的“官話”,問有沒有本地婦女那種背小嬰兒的抱被,素青忙不迭翻出店里那些大紅大紫的抱被,捧到她面前,只是擔心她看不上這些鄉(xiāng)土花樣。女子果然只略略翻看了一下,她懷里的嬰兒白凈乖覺,不停咿咿呀呀,讓人愛憐。
女子轉(zhuǎn)過頭來親切地望著她,微笑著問:
“妹妹,你們鋪子里用的什么香啊?氣味那么特別?!?p> 素青偏著頭想了想,從衣襟里摸出那個織錦香囊,直直地遞給那女子說:“是這個!”
那女子接過去仔細端詳,又湊近聞了聞,臉上露出狐疑的神情,把東西還給素青道:
“果然精美,紋樣別致,配色高級,味道也甚是特別!”
素青點點頭,看著人走出老遠,還倚著門望。之前聽叔公說司家營的房子租給了一個外省女人,人家是西南聯(lián)大的老師,是位女先生!素青立刻就想到是這個買抱被的女人!她心里愛慕那女子,想著她贊那香囊好,便把上面的圖樣描畫下來,繡在了帕子上、鞋面上、香囊上、小孩肚兜抱被上……
越南,河內(nèi)。何靄云夫婦的到來給了英紅勇氣,她渴望正大光明地和子皙在一起,心中暗自決定,不能再逃避,不能躲在子晳背后讓他獨自承擔,她要帶女兒回去,去找孩子的父親,去向姐姐賠罪,該交代的,該償還的,都必須去面對!
這一日,子皙說要去出差兩日,等他回來時,發(fā)現(xiàn)家中靜悄悄地,桌子上放著英紅留下的信,信里說她有不得不辦的事情要回國一趟,讓子皙在河內(nèi)西湖邊等著自己。
子皙怎會放心讓她孤身一人帶著孩子回國!放下信就直奔火車站,卻見車站掛出了火車停運的牌子!
1940年7月3日,由于日軍進犯,滇越鐵路停運了!
無奈之下,子皙給家里和陸府都發(fā)了電報:英紅母女已回國!務(wù)必尋到并妥善照顧!
中日戰(zhàn)事如火,不過短短一周,回國的路全斷了,子皙被阻擋在了越南老街的國門外……
此時,陸友文所在的軍隊即將開赴滇南邊境,迎擊自越南進犯的日軍。家里不愿他隨軍赴前線,不得已把子皙的來信和電報都交給了他。
“英紅去了越南?她有個女兒?!”
他呆在原地,語無倫次:
“英紅的孩子,誰的……”
“哎呀!還有誰?你傻??!明擺著是你的孩子!不然為什么會寫信和發(fā)電報給你?”吳夫人氣急道
“對對對!子皙,他不會的……我現(xiàn)在就去找她們!”
與此同時,江伯方收到仲平的電報也大吃一驚。
媳婦在一旁問:“什么?就她一個帶著娃娃回來了?!老二呢?”
江伯方答不上來,心里頭也在狐疑。
“我劃量著么他們怕是吵架了,老二這才沒有跟來!”媳婦道
“哼!老二當初是鬼迷了心竅,如今怕是已經(jīng)幡然悔悟,這害人精自己偷偷跑回來,說不定是想拿娃娃要挾我們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