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路上出早市賣早餐的攤子都才剛陸陸續(xù)續(xù)支出來。
陳藿拎著一袋豆腐腦兒、幾根油條,還有兩個桃子,進了門,在廚房找碗裝的時候,恒一抱著陳大海上廁所出來,正好彼此看見。
恒一腳步頓了一下,把趕緊閉著眼的陳大海放回床上,蓋好被子,小聲說:“你一晚上上八回廁所,現(xiàn)在她回來了,你也消停一會兒,別折騰我了?!?p> 陳大海把小瞇縫眼再次瞇縫出一個犀利的弧度,“那是你睡前給我灌了八杯水,我生龍活虎,又沒什么毛病,能不上廁所?”
“行行行,”恒一看著陳大海又開始要口出狂言來不正經(jīng)的那套,趕緊拿手捂他嘴,“爺,你可收了神通吧?!?p> “毛沒長齊的小土豆芽子,要上課趕緊走,讀書就好好讀,”陳大海推開他的手,又舔了舔嘴唇,“買的啥,我聞著挺香......”
恒一意會,磨磨蹭蹭先去廁所洗漱了,又用洗漱的水沖了廁所。
廁所狹窄的換氣窗外慢悠悠的透進來一縷奶黃色的光,把掛在那里的一排三條毛巾都照的快透亮了。
恒一從櫥柜里拿出一條上次路過超市門口做活動送的新毛巾,遲疑了一下,把陳大海的那條灰嘰嘰禿毛毛巾給換了,換下來那條鋪在地上當抹布。
等他再出來到廚房,陳藿已經(jīng)就著豆腐腦兒吃完了一根油條,正倒了半杯水,斂著眉眼半垂頭小口喝。毫無疑問,剩下食物的是給屋里另外那倆人的。
恒一晃悠到她側(cè)面,嘴里頭跟含著一口熱湯似的含混,“里過當廣航關(guān)蛤蟆......”
陳藿?jīng)]反應。
恒一急了,他一張嘴就說明單方面冷戰(zhàn)結(jié)束了,他都服了軟了,怎么陳藿一點不懂借坡下驢的道理。
“我說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便利店你也沒去!”恒一升了嗓音,“你知不知道昨晚出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我多擔......不是,那個......”
“我沒事。”陳藿淡聲打斷她,到水龍頭處把自己用過的碗沖了。
她走動間,衣服下擺帶出一些泛白的泥灰干漬和一片枯葉,恒一眨眨眼,“你一個人去水溝子邊了?”
陳藿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恒一嘴里的水溝子,就是那條最初叫西涌的小溪,那里沒什么風景,連條正經(jīng)的堤壩也沒有修,綠植都長得十分隨意粗放,旱季時近乎干涸,雨季時渾濁昏黃,魚沒一條,鱉無一只,恒一去過一次就徹底失去了興致。
但那里似乎對陳藿來說有什么特殊的意義。
陳大海剛帶著他回來的時候,陳藿失蹤了一天一夜,恒一心里穩(wěn)不住,陳湖就讓他去溪邊找。
后來恒一無師自通,陳大海第一次手術(shù)后,他半夜找不到陳藿,就坐在往西涌去的那條小路路口等,直到天都快亮了,陳藿果然遙遙的從那里的土坡上了小路。
恒一記得當時天際線是灰青色的,已經(jīng)能透出些微的亮,但又有積厚的云層,像是牢牢的壓著不讓太陽出來,路燈也還亮著,地上有斑駁雜亂的各種電線的影子,影子里還有個陳藿,像被影子捆住了。
他沒出聲,遠遠的跟著陳藿往家走。
長長遠遠的拖在身后,他倒更像是陳藿的影子了。
陳藿遇到什么難事了?比舉債更一籌莫展?
但陳藿也是屬河蚌的,她不說,別人很難撬開她的嘴。
陳藿從掛在身上的布包里掏出一個保溫袋,拿出冰袋,里面是一支胰島素針劑——陳大海在醫(yī)院期間為穩(wěn)定血糖,偷偷讓醫(yī)生給他上了針劑,打完之后體驗感滿分,頭不暈,眼睛也不粘粘乎乎的睜不開了,合該應了那句由奢入儉難,現(xiàn)在再讓他吃降糖藥,還得忌口,他就不咋愿意了。
這也算是無形中又給“本不富裕的家庭”來了個“雪上加霜”。
恒一接過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陳藿走出廚房,眼下一團茶色的陰影。
她本來想去沙發(fā)上瞇一會兒,屁股還沒挨上去,就響起了敲門聲。
陳藿身體轉(zhuǎn)了個方向,去開了個門。
門一開,楊勇皺著眉出現(xiàn)了,見恒一在廚房探頭看,陳大海在臥室偷偷摸摸也探頭看,扯著陳藿的袖子把她扽到了門外轉(zhuǎn)角的隱蔽處。
陳藿甩開胳膊,側(cè)身垂頭。
“怎么回事?”楊勇焦躁的點了一根煙,“我找你一晚上,你他媽就跟失蹤了似的,你多大了陳藿,還玩躲貓貓呢?”
陳藿眼神里有些看不清的東西,偏頭去看楊勇的眼睛。
楊勇經(jīng)不住這種眼神,不自然的假咳了一聲。
“你只說賣酒,沒說別的!”陳藿聲音帶點熬夜后的沙啞。
楊勇把煙按滅了,扔在地上,邊用鞋底習慣性的碾了碾,邊似不經(jīng)意的說:“感冒了?”
陳藿?jīng)]回答。
楊勇臉色也不好,但難得神色間有了些正經(jīng),湊近半步低聲說:“咱們只管倒騰酒,我跟你說這個,就是這個,多的保證是沒有的,但姓王那小子再不地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咱們也都算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你別分不清里外......”
恒一走過來,“陳藿,有人找?!?p> “滾一邊去,我和你姐說正事呢?!睏钣卤淮驍?,顯得有些不耐煩。
恒一站在原地沒動,“來了兩個警察,說要找你了解點情況......出什么事了嗎?”
楊勇變了臉色,和陳藿對視更像對峙的互相看了幾秒,陳藿剛要動作,楊勇一把攥緊了她的領(lǐng)口,提溜著朝自己扯,咬著牙用氣聲快速說:“你別作死!我來找你是因為姓王的調(diào)了監(jiān)控......到時候就不是我能保得了你的了!”
“你干什么!”恒一沖上來撞開楊勇,“別他媽對我姐動手動腳!”
楊勇根本沒把恒一放眼里,眼神兇狠的盯著陳藿,“自己都活得像西涌水溝子邊的一灘爛泥了,逞個英雄也燒不成磚坯!你還欠著多少錢,你以后還要不要在這片討生活,你自己掂量!”隨后朝旁邊啐了一口,又掃恒一一眼,罵了聲“小崽子”,轉(zhuǎn)身從小夾道離開了。
“有什么事你不能和我說?楊勇找你麻煩了?為什么警察會來?”恒一心里有點慌。
陳藿抿著嘴定了定神,在恒一喋喋不休的追問中往家門口走去。
進了門,見兩個民警居然沒在客廳,反而都站在小臥室里面,其中一個還被陳大海拉著手,眼圈泛紅。
陳大海嘴唇顫抖,有點老淚縱橫的意思,要不是恒一太熟悉對方動作,看他被子底下使勁擰自己大腿的動作有些明顯,估計都要相信了。
民警一抬頭,對恒一說:“沒想到你們這樣艱苦的家庭,還能培養(yǎng)出你這么優(yōu)秀的大學生,你爺爺付出的辛勞一定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居然還拖著傷腿走街串巷收破爛供你讀書,賣血給你買營養(yǎng)品......好好學習吧,寒門貴子很多,要靠知識改變命運啊,將來才能好好照顧你爺爺?!?p> 恒一嘴角抽搐了一下,莫名打了個寒戰(zhàn)。
民警從口袋里掏出錢包,將里面整額的鈔票卷成一個卷兒,塞到陳大海的枕頭底下,“以前真對你們家情況不了解,我回去就組織所里搞一次募捐,老爺子,這幾百塊錢你先拿著,買點營養(yǎng)品,把身體趕緊養(yǎng)好。”
恒一和陳藿麻木的看陳大海說著“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假意推拒了兩輪,又“虛弱”的閉上眼睛假寐。
民警走到客廳,收了紅眼圈,清清嗓子看陳藿,“你就是陳藿?”
陳藿點了一下頭。
“你們找我姐什么事?”恒一問。
民警解釋:“就是了解一點情況。”
他看向陳藿,“我們調(diào)看了昨晚你工作的KTV的內(nèi)部監(jiān)控錄像,有幾個情況希望想找你了解一下?!?p> 另一個民警問:“KTV后巷昨晚發(fā)生的傷人事件,你知道嗎?”
陳藿點了一下頭。
“怎么知道的?”民警問。
陳藿平淡的說:“警察一出警,服務員之間消息就傳開了?!?p> 剛剛紅眼圈的民警接著問:“監(jiān)控顯示在當事人被襲擊的那個時間段內(nèi),只有你往后門方向去了,手里還拿著兩瓶酒,你是去干什么?”
恒一在旁邊聽著,喉嚨滾動了一下。
陳藿垂著頭,“我被一個喝多的客人冤枉偷東西,心情很不好,就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喘口氣,稍微緩了緩,又怕經(jīng)理說我偷懶,就回來了?!?p> “你出后門了嗎?”
陳藿回答:“沒有,沒敢,怕別人找我的時候,喊我我聽不見。”
兩個民警彼此對視了一眼。
靠近后門的一條狹長小走廊是沒有監(jiān)控的,陳藿離開監(jiān)控范圍,一共也就不到五分鐘。陳藿的說法不能被證實,也不能被證偽。
不過從盛美頭部傷口的角度與位置,結(jié)合兇器“磚頭”附近一處不明顯的鞋印來看,傾向認為施害者是一位身高一七五以上的男性,且是左利手。
民警合上筆記本,“能看看你的手嗎?”
陳藿將兩只手掌心向上抬了起來。
細瘦蒼白的骨節(jié),青色突出的血管,淺淺一層剝繭,指腹還有很多細小發(fā)白的舊疤。
民警愣了一下,拍了張照片。
兩個民警準備告辭,“如果你想起什么新情況——我的意思是說任何情況,當時聽到什么,感覺到哪里有異常等等,任何細節(jié),都可以隨時來和我們說......對了,為什么所有的服務員都說不認識你?”
陳藿視線低垂,“我剛?cè)ド习?,?jīng)理看我太瘦,怕我不能勝任,就沒辦手續(xù),說先試用幾天看看。”
民警離開了。
恒一關(guān)了門回來,叉腰站在茶幾邊,居高臨下看著陳藿。
陳藿脫了鞋蜷在沙發(fā)上,拽了毯子蓋住腿。
陳大海聽見關(guān)門聲,窸窸窣窣的從枕頭底下掏出那一沓紅票子,點了點一共四張。
他聽見恒一走到門邊,咧著嘴沖恒一招手,抽出一百要遞給恒一,“去給我買點老王家的麻辣鴨貨,鴨脖鴨胗,嚯,鴨腿也來一個,選大個兒的,再打二兩酒,對了,你看他家老婆那亮晶晶的頭花,你給我找找在哪買的......”
恒一沒接錢,只無情無義的一伸手把臥室門給關(guān)嚴了。
恒一走回沙發(fā)前,皺眉瞪著陳藿:“陳藿,你起來說清楚,你怎么跑到那種地方打工去了?我說沒說過,那種地方我干過,有多亂,有多少齷齪的事情,你知道嗎?你一個女的......我也能打工,我也攢錢呢,期末考我能拿獎學金,放假了我還能去工地,平時我也能找兼職,我研究了,以后晚上我可以去送外賣,總之,你別和楊勇他們摻合了你聽見了嗎?”
陳藿閉著眼睛始終沒動,在恒一耐性告罄的邊緣,才低聲說:“你好好上學?!?p> “我靠!陳藿,合著老子浪費這么多唾沫就是白說了!”恒一咆哮。
陳藿翻了個身,“我真的累了?!?p> 恒一氣鼓鼓的走了,臨走還踹了一腳茶幾,把桌子腿直接踹裂了縫兒。
半晌,陳藿在毯子底下捏了捏口袋——那是剛剛楊勇在靠近她時偷偷塞進去的信封,摸著厚度,大概是幾千塊錢。這是,封口費吧。